2011年12月29日

〔文字〕微笑,傻笑,開懷的笑


  一個人可能轟轟烈烈愛過好幾回,但初戀都只有一次。初戀不見得最美好,但往往都最深刻。如果初戀不巧又是暗戀,那大概一輩子都會覺得刻骨銘心。

  我小時候就是個身材瘦弱,膽小安靜的男生。我的話很少,也不太跟其他的小朋友玩,這樣的小孩,只差沒被說成是孤僻、性格古怪。我心裡是覺得很冤的,我只是比較害羞、比較怕生而已。我也很想跟大家一起玩啊。但是為什麼,總不能跟大家打成一片呢?
  有一回,大概是小學二年級吧,同班同學,有個叫謝俊元的,邀請我週末去他家玩,我很興奮,回家立刻把這件事告訴媽媽,到了週末,媽媽也鄭重其事幫我梳洗打扮一番,像個小紳士,穿過三條街,走到同學家中作客。
  到了他家,他滿手滿腳沾滿了爛泥巴,正和鄰居三五個小朋友在沙坑中大打泥巴戰。同學看到我很驚訝,問我,你怎麼來了,原來他根本把邀請我這回事忘了。我覺得很窘,只好說來問功課,編了一個很世故的理由。
  同學大概覺得他一個小野人,不好意思邀請一個小紳士一起下來玩泥巴吧,也或許他根本就沒有邀請我一起玩的意思。看他玩興正高,也不太想理我,我只好說我回去了。同學也沒留我。其實我是想留下來玩泥巴,想得要命。但是又不知道怎麼開口,只好悶悶走回家。
  回到家,媽媽很驚訝問我,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,我不知怎麼,又編了一個很世故的回答,大概是說同學正在忙之類的,覺得自己真是丟臉死了。

  上了中學,我念的是私立學校,全校都是男生,學校在台中,一直以教學認真、管理嚴格著稱。學校很大很漂亮,還有個很棒的游泳池。初中時候的我,開始意識到自己似乎和別的男生有點點不一樣。例如我比較會胡思亂想,好像也頗多愁善感。但真的要搞清楚自己和別人哪裡不一樣,似乎也說不上來。雖然我在心智上算是啟蒙很早,但是一般男生會有的情竇初開,我好像也不怎麼覺得。
  從什麼時候,開始自覺到喜歡的是男生呢?回想起來,印象真的很模糊。如果勉強要算,或許有個人該記上一筆。他是初中時班上的副班長吧。
  副班長是一個高高黑黑,功課很好,很會搞笑的男生,人緣不錯,跟我也很要好。但是有一次,不知道為了什麼,我們私底下吵了一架,然後就不再講話。
  為了什麼吵一架呢?說來好笑,我完完全全不記得了,就連當時,可能也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。只記得後來兩個人就不再講話,不再打打鬧鬧,連點頭微笑都省略掉了。
  更好笑的是,班上竟然沒有人看出來。
  那時我是學藝股長。很尷尬的,副班長和學藝股長常有合作的機會,這時候,兩個人都像是有心機的大人,完美地合作一齣人前熱絡、人後冷漠的戲碼。
  有一回實習課,好像是什麼數紅豆算機率的實驗,找班長和副班長兩個人來示範,剛好班長請假,所以學藝股長接棒。兩個人就在大家面前數紅豆。老師滔滔不絕地說,一個人抓一把紅豆,機率是如何如何,另一個人抓另一把,機率是如何如何,說著說著,我和副班長都數完了,數目竟然一樣,老師笑著說,你們兩個人怎麼默契這麼好,再做一次。結果又是一模一樣。老師說,奇了,連情侶都沒有你們兩個人這麼好的默契。全班哄堂大笑,不知怎麼搞的,我心裡有一股酸酸甜甜的奇妙感覺。
  兩個人從初二到初三畢業,如果非有必要,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。我心裡不斷問自己,他會怎麼想呢?上課的時候,我常假裝東裝西望,其實是偷看他,看他是不是也在看我。但總是碰到他漠然的眼神。越想不理他,心裡就越惦記著。好吧,兩個人就這樣杵著,一直杵到畢業。
  再見面時是同學會,我們都高一了,同一個學校,但不同班。兩個人碰面後,很有默契地就這麼熱絡地打招呼,聊天,打打鬧鬧,好像那兩年鬧彆扭的日子壓根就不存在。那種異樣的情緒,不像是誤會冰釋,倒像是兩個成熟的大人,一覺醒來,發覺從前不過是小孩脾氣,所有的裂痕,就像拿橡皮擦完全抹去,而且不留痕跡。
  這樣,可以算是自覺到喜歡男生嗎?

  我是在台中參加高中聯考的。在台中只念了半年。高一下學期,因為全家搬家的關係,又參加了台北的轉學考。想說好吧,如果考上,就上台北念書,沒考上就一個人待在台中。那個寒假,我很用功準備考試,很意外考得不錯,上了建中。這算是我人生的第一個轉捩點吧。從此生活重心轉移到台北。認識了建中紅樓、沙漠、駝客、黑衫軍,還有小可。

  建中大門進來,是一排日據時代留下來的紅磚建築。稱為紅樓。不過建中學生很少自稱賈寶玉。寧可自許為駝客。那個時代,建中操場被稱為沙漠,想當然爾,就是荒蕪一片,連一根草也沒有。因為有沙漠,所以有駝客。
  為什麼會這般荒蕪呢,太陽毒辣,又沒有人工草皮。當然,還有因為〔黑衫軍〕。
  黑衫軍是建中橄欖球隊的象徵,想必是穿著黑色的球衣。據說黑衫軍全盛時期曾橫掃南北,蟬連數十屆的冠軍。我沒有趕上黑衫軍的全盛時期,但是看球員頂著寒風烈日在操場上練球,還是很感動。最驚人的,大雨一來,操場泥濘一片,黑衫軍還是照常練球,看球員與泥土和為一體,一群驃悍的泥漿勇士。練完球,操場上遍佈釘鞋的痕跡,坑坑疤疤的,讓我震懾不已。

  在建中,我還是獨來獨往。校園一角,靠近建青的圍牆旁,種了一排白千層,白千層的樹皮很柔很軟,輕輕一撕,就像撕銀絲捲一般,層層疊疊的。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它的樹名。我管它叫溫柔樹。天氣好的時候,我愛去剝溫柔樹的樹皮,覺得怎麼欺負它,它都不會生氣。一下雨,濕濕的樹皮變得潮潮軟軟的,有點噁心。我的教室在二樓,梅雨季,倚著走廊上的欄杆,靜靜聽雨打溫柔樹的聲音。

  在建中當一個轉學生,並沒有受到太多的注目。反正班上的明星人物,不外乎是功課好,有才華,活動力強的人。建中的社團活動很活躍,那時候班上就出了六個社長,美術社、英研社、演講社、溜冰社……。我雖然也參加了一些社團,但是都沒辦法很投入。還好我的人緣不算太差,也結交了一些安靜的朋友。
  那時覺得朋友分為兩種,像我的朋友,就是所謂〔知心好友〕,會一起靜靜地聊天、談功課、談生命、談未來。還有另一種朋友,是那種打打鬧鬧,聊女孩子,聊籃球,聊舞廳,那種叫〔死黨〕。我對〔知心好友〕和〔死黨〕這兩種朋友關係,是有些困惑的。我的生命中出現過不少〔知心好友〕,但是從來沒有〔死黨〕出現過。我對於〔死黨〕這樣的關係,是相當嚮往的。

  小可、志中、了了,就是所謂的〔死黨〕。

  他們三個,在班上稱為三劍客。都是功課好,人緣佳的風雲人物。志中,標準的優秀青年,身材高大,才華揚溢,又會讀書又會玩。小可也不惶多讓,是班上的物理權威,風趣、活潑、熱情洋溢,最得意的是,還有個女朋友是北一樂儀隊的隊長。了了是個怪才,為人正直,好打抱不平。三個人雖然不見得同進同出。但是三個人的名字常常被連在一起。
  剛開始,是先對志中有好感的。對志中有好感,是很理所當然的。志中本來就是一個受人囑目的明星。功課好,運動好,有才華,是個翩翩美少年。志中當了好幾學期的班長,後來還是因為大家覺得政黨輪替一下也好,所以才卸任。志中的家境算是優渥的,父親在外商公司當高階主管。在那個時代,拿派克鋼筆、戴亞美茄手錶,偶爾還能請女朋友上西餐廳吃一客牛排,志中算得上富家公子了。一直很羨慕志中,貴族般的人格特質,有領袖魅力,又謙和有禮。志中的光芒,是讓人覺得難以逼視的。

  後來才開始留意到小可。小可其實也很帥,也很優秀,只不過他太會搞笑,好像很沒個性。站在志中旁邊的小可,就像是電視劇裡的第二男主角一樣,雖然不是太耀眼,卻讓人覺得溫暖。

  總覺得小可,做任何事,都有一種拚命三郎的傻勁。這怎麼說呢?例如打排球。班上的第一號排球殺手小羅,一八幾公分,個子高,身材修長,跳起來殺球總是輕鬆自如,像是踏著雲梯,一蹬就躍過了排網,長手長腳,像長臂猿拋球。只見他輕輕一扣,好像毫不費力,球就往場中心直線墜落,又猛又有殺氣。小可就輸在個子不夠高,所以只能用彈跳力彌補。他也是雙腳一蹬,但像是踩在沒有彈力的彈簧床上,然後施出全身吃奶的力氣,勉強把自己送到排網邊上,奮力一扣,排球斜飛而下,少了殺氣,多了傻勁。
  高二班際排球比賽,賸下最後的決賽,對方擁有數名校隊高手,我們班啦啦隊在場外大聲嘶喊,加油,加油,守住,守住。小羅因為力氣用盡,施展不出長臂猿扣球的絕技,其他人只能作困獸鬥。小可在場上,像是無頭蒼蠅,東奔西竄,好像有無窮精力。偶爾打出個好球,我們就喊得更聲嘶力竭。最後,我們班還是沒能反敗為勝,得到全校第二名。

  小可的傻勁,不只表現在排球,還有游泳。那時候學校的游泳池還沒蓋好,我們都是去校外的游泳池,假日時候,三劍客、還有三五好友,東征西討跑了不少游泳池。仁愛游泳池、再春游泳池、中影游泳池、最常去的還是青年公園游泳池。小可的蛙泳、捷泳都不是蓋的。偏偏他愛游他不擅長的蝶式。只見他在水中起起伏伏地翻騰,不像是蝴蝶般輕盈,倒像是海豚那般傻里傻氣。我的泳技只能算是勉強,剛開始姿勢還算標準,但總是後繼乏力。彆氣不行,換氣又很笨拙。小可三不五時會到我身旁指點一番。人少的時候,還會打打水戰。或是在更衣室嘻鬧追逐。一個夏天,我的泳技還是沒有進步。

  後來,我開始查覺到自己病態地迷戀著小可。好幾次,在二樓教室的走廊上,我的目光,總是搜尋著小可的每一個步伐,每一個跳躍。小可的物理特別強,我會蒐羅物理的難題(但是也不能太難),藉故去請教小可。小可也總是不厭其煩地幫我解答。有時我還會裝不懂,讓小可敲我的頭,罵我笨,然後聽他一次一次為我慇勤解說。

  小可的笑容也是一大特色。他會先用裝傻的表情癡癡地望著你。等你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的時候,他開始微笑,用寬容、諒解的神情,像神父對待告解者,既溫暖又誠懇。突然他轉為傻笑,歪嘴斜眼吐舌、作鬼臉,像嘲戲、又像逗弄,讓你氣得牙癢癢的,又逗得你哭笑不得。最後他咧嘴大笑,開懷的笑,笑聲如春雷。

  我後來學紫薇斗數,其實是有預謀的。就是想得到小可的生辰八字,幫他仔仔細細排命盤。看我講解得煞有其事,小可也突然迷信起來,一次又一次追著我問,我哪一年會賺大錢,我將來該做什麼工作,我的老婆漂不漂亮,我會有幾個小孩……

  小可本來就很會裝瘋賣傻,尤其是碰到〔女朋友〕這個的話題。大家都知道他的女朋友是北么樂儀隊的隊長,北么樂儀隊,天哪,這是多麼令人嫉妒的好運。聽說是小可台東的青梅竹馬,但是小可把她藏得太好了。好像沒有什麼人見過她。

  小可是台東人,家人都在台東,小可一個人住在台北親戚家。中午大家吃中飯的時候,有幾次,小可什麼也沒帶,也沒去買吃的,就一個人在走廊上念三民主義。問他為什麼不吃中餐,他說,他為了讓自己下午精神好,所以不吃中餐(這是什麼樣的爛理由)。說這話時,小可露出他一貫的傻笑,讓人無法懷疑。總覺得在小可神經大條的笑容下,似乎也有一塊別人走不進去的秘密角落。

  就像是唐三藏將孫悟空救出五指山,卻又幫他戴上金剛圈,小可也幫我戴上了一個。小可的一顰一笑,就是我的緊箍咒,牽動著我每一根神經。

  那時候面臨的困擾,不只是性向上的困惑、感情上的煩惱,還有聯考的壓力。聯考在我那屆,作了一項革。把原來甲乙丙丁類組,改成一二三四類組。每個人可以跨組考試,而且是先考試再填志願。雖然作了這麼多的改革,聯考還是聯考,僧多粥少,壓力還是沒改變。
  我原來就不適合自然組,但是那個時代,念社會組的男生,會被人看作沒出息,我幾乎是沒有任何反抗就選擇了自然組,念著令人頭昏眼花的數學、物理、化學。歷史地理課都被借來教數理化,工藝美術課也都當作自習課了。國文課根本沒人在聽老師講什麼,胖老師乾脆讓我們去對面的歷史博史館,參觀有的沒的的畫展、文物展。
  我常常會一個人,躲去歷史博物館旁的植物園,讀詩。心裡想著,三劍客他們,應該是穿過植物園,跑到北么去站崗了吧。不然就是哥兒們似的,大搖大擺在大馬路上抽煙,或是竄到冰宮去溜冰。我只能一個人獨坐在蓮花池旁,苦澀讀著,亞弦、洛夫、楊牧、鄭愁宇的詩集。

  最愛的還是余光中。例如〔我之固體化〕:
  【我仍是一塊拒絕溶化的冰
   常保持零下的冷
   和固體的堅度】

  還有〔火浴〕,鳳凰浴火新生的過程:
  【一瞬間,嚥火的那種意志
   千杖交笞,接受那樣的極刑
   向交詬的千舌坦然大呼
   我無罪!我無罪!我無罪!】

  以及〔敲打樂〕,朗誦著如快歌行板的節奏,一連串歇斯底里的吶喊:
  【不快樂,不快樂,不快樂
   不是不肯快樂而是要快樂也快樂不起來】

  十六七歲,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,我自虐地收集著所有不快樂的詩句。腦中總有千百個問號,為什麼我會喜歡男生?為什麼我會喜歡小可?在男生愛女生的雞尾酒裡,我是一塊拒絕溶化的冰。我是怪胎,我有罪,我有罪…………我在週記上寫下了【不是不肯快樂而是要快樂也快樂不起來】。熱心的導師,以為我是因為聯考的壓力,安慰我專心讀書。在最痛苦的時候,好幾次幻想著,一覺醒來,就什麼都忘了,忘了還有聯考,忘了喜歡小可,忘了一切一切。

  自始自終,小可一直是我的太陽,而我是仰望太陽的小草,後來,隱隱約約發現,小可似乎也注意到了我。
  那是一個打賭。

  高二的暑假。
  我忘了是為什麼打賭。打賭的內容是什麼,我現在也都忘了。只記得賭注,很簡單,就是輸的人請贏的人看電影。
  天哪,這是一個什麼樣的賭,對我而言,根本是一個穩贏不輸的賭。

  我快快樂樂地接受了這個賭,快快樂樂地輸了賭,快快樂樂地計劃和小可的第一次約會。
  但是我還是有點慌。不知道要去哪裡,我哪裡都沒去玩過。台北我真的很不熟。
  【沒關係,我帶你去。西門町我很熟。】小可對我說。
  我們約了在學校碰面,再一起去西門町獅子林看電影。
  (小可應該常和他的北么女友去西門町約會吧。)

  約會的日子終於到了。小可和我,在重慶南路坐上零南的公車。
  午後的公車上,睡昏昏的,乘客寥寥數人,小可和我挑了最後排的座位。從建中到西門町,路程雖然不遠,但是零南超會繞路的。
  我很想找些話題來聊,但是不知道聊些什麼。聊功課嘛,好像太沒趣了。
  原本小可很健談,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悶了,他話也不多。
  我有點慌張。

  突然,小可嘟嘟嚷嚷著,說好想睡,像個小孩子。
  【都要看電影了,還想睡,你不會看一半就睡著吧。】我笑著說。
  【下午吃過飯後,就會很想睡。】
  【又不是豬,吃了就睡,睡了就吃。】
  【好想睡……你的肩膀借我靠一下……】小可說。

  我有沒有聽錯。

  還不等我回答,小可已經把頭靠在我的肩上。
  他淺淺的呼吸在我的耳際規律地起伏著。
  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我急促的喘息聲。
  這樣睡其實不舒服。我心裡想著,如果我伸手攬住他的身體,讓他躺在我胸前,或許他會更舒服些。
  但是我不敢。
  這稍縱即逝的片刻,我什麼也不敢做。
  【這樣睡好不舒服。我睡在你腿上好了。】小可說。

  我有沒有聽錯。

  但是這次他並沒有移動身體,仍舊伏在我的肩上。
  他也不敢。
  他還是靜靜地靠在我的肩上。而我的手也只是笨拙地放在自己的膝上。空出自己的肩膀,承接他頭部的重量。如果我不是那麼在乎小可,或許我就可以像哥兒們的朋友一般,讓他在我肩上舒舒服服地打個小盹。
  多希望這趟公車是駛向永恆。

  西門町還是到了。下了公車,投身在茫茫的人海中。汗水味的西門町。青春年少的西門町。
  小可盡職地帶我逛萬年和獅子林。電影雖然多,好像也沒有特別想看的。亂選一通,結果看了張艾嘉主演的〔帶劍的小孩〕。

  後來我們又打賭了一次,但是這一次,我們沒有單獨看電影,是一大夥人一起看電影,看了庫柏列克導演的〔鬼店〕。
  幽暗的長廊,雙胞胎女孩鬼魅般如影隨形,還有傑克尼可森似笑非笑的臉……電影很精采。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一向害怕恐怖片,那一天看電影的情緒,總有些悵然。

  後來,我變得和小可比較熟了。所謂比較熟,並不是變成小可的死黨,或是打入他三劍客的團體。只是變得不那麼陌生,在三劍客嬉戲鬥嘴的時刻,還能待在旁邊,當個微笑的聽眾。三劍客還是三劍客。我只不過是趁三劍客不是膩在一起的空檔,偷了個和小可說上一兩句話的片刻時光。或是鼓起勇氣,邀請他一起分享我的便當。然後拿著參考書,幫小可複習三民主義的考題。

  小可雖然整天瘋瘋癲癲的,但他對自己的期許是很高的。模擬考,總是維持在班上前幾名。有一次,不知道是什麼原因,和小可兩個人去台大,小可說,好吧,帶你逛逛我的學校,這裡是籃球場,這裡是福利社……小可就是這麼意興風發。

  建中本來就是一群家境普普,很會讀書的窮學生,大家的經濟都不是太寬裕,但是也沒有人覺得匱乏。課餘後最大的消遣,就是週六下午留在學校打籃球。我不會打籃球,我還是沒能變成他們的死黨。那種哥兒們般的兄弟情誼,是我永遠無緣的夢想。

  還是一樣偶爾去游泳,和志中、了了也漸漸熟了一點。後來聽說小可和女朋友分手了。好像是她說聯考到了,先把感情放一邊吧。

  五月底,高三的學生就畢業了。畢業代表的意義,只不過是一個毫無喜悅的儀式,聯考的壓力還在,所有的人還得扛著這沈沈的擔子,和漫漫的酷夏搏鬥。
  高一高二的學弟還沒畢業,同學大部份的時間還是留在學校念書。但是沒有老師,沒有課程,念書還是得自動自發。

  大熱天,小可剛打完籃球,打著赤膊,跑回到教室。乒乒乓乓,吵醒了剛準備睡午覺的我。
  教室人不多。
  小可跑到我旁邊。併了幾張桌子當作床。大字型躺上來,對一旁趴在桌子上睡覺的我說:【兩點半叫醒我。】
  【我自己也要睡啊,醒不來怎麼辦。】
  【那我們就一起睡死好了。】說完,不理我,呼呼大睡。
  我的頭正緊鄰著他赤裸的胸膛,剛好可以瞄見他腋窩間短短的雜毛。
  還有肚臍上。
  我覺得很難再睡著。
  小可大概是在水槽前沖過涼,濕濕的頭髮和臉頰。汗珠在額頭上,輕快地躍動。慾望在小腹與肚臍間流轉。伴隨著低淺的微鼾,胸膛如狀闊平原,七月麥田的風吹草偃。涼夏的午后,軀體蒸發著青春的呼吸。
  小可。
  我不敢張開眼睛,怕小可發現我在偷瞄他。
  還是趴在桌子上,躲進自己的臂枕間,無聲無言地,任情緒波濤波湧。小可,在我們之間阻隔著,千山萬壑,難道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?

  在學校讀書,其實不是太好的主意。好處是正常作息,跟著高二高三的學弟,上課下課,鐘聲從不遲到。而且同學一起讀書,可以激勵彼此,碰到問題也有人問。但是壞處更多,讀到後來,同學就會說,啊,念不完啦,沒希望了,該去找重考班啦,瀰漫著頹廢失望氣氛。
  我還是堅持著去學校,覺得效率雖然不高,偶爾還能碰到小可。但是小可出現的頻率越來越少。失落感越來越重,我也決定不再去學校。

  就什麼都不想,好好拚一下吧。
  都不想,什麼都不想。
  我在心裡一千遍一萬遍告訴自己,念書念得這麼辛苦,是為了什麼,就是為了要考上啊。一天到晚想著,考上會怎樣、考不上會怎麼,那有什麼意義呢,就是去拚,去拚就對了。什麼都不要去想,等考完了再說吧。
  然後就是在家讀書,按照正常作息,七點起床,晚上十一點睡覺,中間的時間,就是讀書、吃飯、休息、讀書………

  七月一日,聯考日。
  第一天歷史、地理、社會組數學。(我是自然組的,不用參加。)
  第二天國文、英文、三民主義。(考得普普,還算正常。)
  第三天數學、物理、化學、生物。(不知怎麼搞得,我福至心靈,振筆疾飛,覺得模擬考也沒那麼順利過。)

  終於考完,大家拿著補習班發的解答回家對答案。姐姐說這樣對答案不是很準,要我不能看解答,就題目再考一次,說這樣會比直接對答案更準確。
  真慘,聯考完了還不放過我,硬是讓我在家重新考了一次。寫完所有題目,姐姐再幫我比對答案。分數出來了,應該很高分,前幾個志願大概沒問題。
  終於結案。
  把聯考、小可,都丟在一旁,大睡一場。

  聯考過後沒幾天,就辦了第一次同學會。同學會就要挑這樣的時機,等到成績單發下來後,大概就沒幾個人會參加了吧。
  等待同學會的心情,比等待發成績還要浮燥(當然囉,我是算過自己的分數了。)那幾天,心裡一直忐忑不安,腦子不斷盤旋著,小可會不會來,小可會不會來。這才發覺,我已經兩個月沒見到小可了。

  同學會約在台北車站對面的綠灣西餐廳。那時候舞禁剛解除,綠灣西餐廳內有一個小小的舞池,很適合辦同學會。像這樣的西餐廳,有牛排吃,有舞跳,有免費雞尾酒,在當時算是熾手可熱,不先預訂是不會有位置的。
  一群男生聚在一起,只好男生和男生自己跳舞了。隔壁桌剛好也是別的學校的高中同學會,都是女生。大家就起鬨說,去啊,去啊,去邀女生跳舞,但是都鼓不起勇氣來。
  小可和志中兩人帶頭跳起了Soul,牽手,轉身,換手,踢腿,擺臀,好流暢的快舞,我從來沒想過小可是那麼會跳舞的人。
  都是男生和男生跳,大家也都乏了。終於有人鼓起勇氣找隔壁桌的女生跳舞,小可、志中、了了紛紛下場,我也邀請了一個圓臉的漂亮女生跳舞。我的舞技極差,好幾次差點踩到她的腳。圓臉女生臉一直臭臭的,跳了一支舞就不再跟我跳。
  大家都喝了不少雞尾酒。原來微醺的感覺這麼棒。真不想離開這一刻,因為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見到小可了吧。
  曲終人散。大家珍重再見,相約發成績單的時候,學校再見,我和了了、小龍王同行走到公車站。走在車站前的天橋上,夜風習習,看天橋下車來車往,好像走在雲端。借著酒意,了了和小龍王都旁若無人地唱起歌來。
  我心裡有一種輕飄飄、騰雲駕霧的感覺,是半醉了吧。想笑,又想哭,會不會,就是最後一次見到小可了?

  發成績單的日子終於到了。那天剛好有初中同學從台中上來找我。他考得極爛,逃避去學校拿成績單。我把他一起帶去建中,拿完成績單後準備帶他去西門町逛逛。
  還沒進教室,遠遠就看到同學對我大聲嚷嚷,狀元來了,狀元來了。
  我趕忙叫他畢嘴,畢竟這個敏感時刻,這樣囂張的話會引人側目的。
  進了教室,果然是低氣壓,大部份的人都考得不好。或者是說大家都不滿意自己的分數吧。
  志中的分數大概會落在南部的學校,只見他一個人落寞地坐在一旁,了了陪他說話。
  但是沒看到小可。
  問了了,他說小可回台東了,不會回學校拿成績單。
  有些好朋友也跑來跟我聊天。這次班上考得好的人,都是爆冷門。我意外考了全班最好的成績。
  忘了是待到什麼時候才離開的。接到成績單之後的三個月,一直是處在聯考高分的興奮狀態中。

  大學開學前,依照慣例,新生得去成功嶺。成功嶺緊張的軍旅生活,算是給我帶來一個小震憾。然後大學生活展開,日子過得很充實。了了和我都考上台大,志中考上成大,小可上了清華。
  大學新鮮人,擺脫掉卡其制服和小平頭,參加社團,展開不一樣的生活,小可離我越來越遙遠了。

  大三的時候,一個人去環島旅行。
  計劃行程是從台北往宜蘭東行,經過花蓮,然後從中橫西行到台中,從台中回台北,繞了半個台灣。
  要不要去台東呢?我心裡掙扎了很久。台東原本不在預定行程中,台東沒什麼朋友,去台東也不知道要住哪裡。
  半途還是決定去台東。反正去了再說。至於是繼續南行下屏東還是照計劃走中橫,到時候再說。

  末班火車,到台東已經是身心俱疲。
  空盪盪的台東火車站,乘客都已散去,只賸幾輛等著載客的計程車,運將壓低嗓門喊著,【少年仔,坐車否?】。我和我沈重的行囊,徬徨著。
  手裡還攢著一個電話號碼。小可家的電話號碼,那還是從畢業紀念冊上抄下來的。
  好不容易找到公共電話。撥通了。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睡夢中被吵醒的聲音。還好,對方並沒有發脾氣。
  【請問xxx在嗎?】我怯怯地問。
  【他不在厝裡,他去了台北。】蒼老的男聲,應該是他爸爸吧。
  【請問他什麼時候回台東?】
  【不知耶。他沒說。你是叨一位?有什麼代誌否?】
  【我是他同學,也沒什麼事啦,我再跟他聯絡好了。】
  掛斷電話,完完全全死心。
  在台東車站旁找了一家便宜旅舍。也沒吃晚飯,洗完澡後就沈沈睡去。
  隔天睡到自然醒。搭了火車離開台東,我所認識的台東,僅僅是車窗外的風景。
  我終於還是沒有再見過小可。

  很多年後,我開始懷疑,對小可的思慕,究竟會變成什麼樣的情結?
  因為小可是班上的排球隊,從此,排球變成我最愛看的運動。
  因為曾和小可去游泳。從此,青年公園變成我最愛去的游泳池。
  我甚至發現,我後來喜歡的每一個男生,都是小可的影子。
  我的愛情模式,定格在高中時代,我終於明白,即使我在愛情上歷經這麼多曲曲折折,其實我從不曾成長。
  我開始玩一個遊戲。每年的聖誕節,我會寄一張卡片,地址是台東小可的老家,上面寫著,【嗨,好久不見,祝聖誕快樂】。沒有署名,沒有寄件人地址。

  但是腦海中小可的形象,卻是越來越模糊。
  這才發現我連一張小可的照片都沒有。
  唯一有的,是厚厚的畢業紀念冊。小可的大頭照。小可的留言版。小可的地址電話。小可的簽名留念。
  團體照中的小可,微笑著,傻笑著,開懷笑著。
  我終於揭開迷戀小可的謎底,就歸罪於他的笑容三部曲吧。
  微笑,傻笑,開懷的笑。

  那時候,小可為什麼會把頭枕在我的肩上?恐怕是我的愛情世紀中,最難以解答的謎題吧。

  關於畢業紀念冊,還有一個故事。

  畢業紀念冊上,不是有大頭照和留言版嗎?大抵留言都是千篇一律,不過有些還是很有創意。
  【三載沙漠駝客行,知識寶殿高難登,才子群聚於斯域,唯我浪子過客也】這個學究模樣的傢伙,還頗之乎者也的。
  【今日不做聯考鬥士,明日將成為補習班的難民。】這好像是模仿當時轟動一時的南海血書。
  或是乾乾脆脆地寫著:【三年一覺紅樓夢】。

  小可央求我幫他寫。
  【你自己不是很會想嗎。】我說。
  【你幫我想啦。】小可又是一副苦苦哀求的臉。
  【留言這種事哪有請人幫忙的,又不是寫作業。要自己想才有意思,每個人都是自己想的。】
  【你幫我想會比較好。】
  【不要,你自己寫啦。】我們像對鬥嘴的小夫妻,一點小事也要吵。
  【拜託啦,我要你幫我寫……好啦,好啦,你就幫我寫嘛……
  【我亂寫你不要後悔哦。】拗不過他。
  (……其實只要你開口,我怎麼可能拒絕你……
  【不會啦,你寫的我都會覺得好。】

  【揚前塵多少
   斑斑蹄印問黃沙】

  寫好了,他又不滿意。【這是什麼意思。這樣很不正式耶。】
  怎樣才算正式呢?
  【沒有前因後果,雄雄來這麼一句。誰會知道什麼意思啊。】
  【你看你,寫好了你又不滿意。】我裝生氣把那兩行字撕掉。
  【你明明可以寫更好一點。】
  【算了,不幫你了。】
  【不行不行,你還可以寫得更好。換別的。要正式一點。】

  好吧,要正式的也有:
  【有筆如椽凌九漢
   懷志擎天震六合】

  他滿意了。
  這兩句對仗工整的,大氣大派的,很適合他。

  厚厚的畢業紀念冊發下來了,小可的留言果然是很正經的那兩句。配上他傻笑的大頭照。很帥。
  而我的留言,則是簡簡單單的,空白。
  大家開始批評,哪幾班做得雜七雜八,哪幾班做得很老套。我們班的照片很精采,都是眾人的生活照,三對三鬥牛、實驗室偷看漫畫、上課打瞌睡、教官檢查頭髮指甲、體育課罰伏地挺身、洗手檯打赤膊擦汗……
  大合照中,小可站在正中央,咧開大嘴,笑得像七月艷陽,燦燦的。

  我們開始拿著畢業紀念冊,請老師朋友在底頁空白欄裡簽名留念。

  我在小可的畢業紀念冊上寫著:

  【一宿寒荒邊城的驛站
   遼遼大漠今日復遠行
   抖一身昨夜棧棚的枯草
   拂不去,還漫天翻飛的風沙……

   彼岸傳說的仙嶼還未見到
   而蜃樓已在後頭】

  小可敲了我的頭,【你這小子,三兩下就寫出這麼一長串,怎麼留言版什麼都不寫呢?】
 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,只能望著他傻笑。

  然後小可用他狂傲不羈的字跡,在我的畢業紀念上寫下:
  【揚前塵多少
   斑斑蹄印問黃沙】

  我笑了,對他說,你還記得啊。
  【記得啊,怎麼不記得。】小可回給我一個陽光般燦爛的笑容。

  曾經,在夢中夢見小可。我追著他問,為什麼傻笑?為什麼不吃中餐?為什麼要靠在我的肩上睡午覺?
  夢中的小可,總是微笑不語。
  後來我又經歷了好幾段感情,被深深傷害過,也曾深深傷害過別人。每一次遭到挫折的時候,我總是會再想到小可,似乎只有藉著那段回憶,藉由小可的笑容,才可以撫平內心的傷痛。
  現在已經不怎麼想他了,我親手揭開小可套在我頭頂上的金剛圈,魔咒解除,夢還是夢。
  小可終究是一個夢。一個會笑的夢。



2011年12月15日

〔文字〕最好的時光


  當〔輕熟〕這個用語,已經在日常對話中泛濫成災時,〔初老〕又藉由偶像劇中的俊男美女,變成流行的詞彙。偶像劇當然不會找真正的中年人當主角,那些長吁短嘆、自怨自艾的初老男女,都只是三十啷噹的青春正盛。這不打緊,當你身旁的年輕人也把初老掛在嘴邊時,真想狠狠巴下去……這是另一個階段的〔為賦新詞強說愁〕吧。畢竟我們確切地意識到〔老〕,總要等到白頭髮禿、齒牙動搖、腰酸背痛、視力老花……這才算吧。找到一根白頭髮算什麼初老。或許心態上,我們是永遠的青少年。感嘆時光消逝、青春不在,總是一種最廉價的憂鬱。

  什麼時候開始感受到老?第一道皺紋?第一根白頭髮?昨日事記不得、陳年事卻一清二楚?上床前興致勃勃、上床後欲振乏力?醫學研究告訴我們一些客觀的事實,人體每個器官都有不同的衰老退化年齡表:肝臟70歲開始老化、腎臟和前列腺是50歲、膀胱是65歲、乳房是35歲、心臟是40歲、味覺和嗅覺是65歲、聽力是55歲、眼睛和牙齒是40歲、骨骼和生育能力是35歲、肌肉和頭髮是30歲、皮膚是25歲、至於最快衰老的,是肺和大腦,都是在20歲之後就開始衰老。人一出生後,神經細胞數量為1000億個左右,從20歲以後逐年下降,到了40歲以後,神經細胞更以每天1萬個的速度遞減。這樣看起來,30歲的人喊喊〔初老〕,也是情有可原。


  西方文學創造了兩個不朽的不老人物:蘇格蘭的彼得潘、和法國的小王子。中國古典文學,連歌詠青春的作品都非常少見,我勉強想得到的,除了哪吒三太子之外,另一個是紅樓夢的賈寶玉。根據某些紅學學者的考據,曹雪芹是寫完了紅樓夢,而且還有少數的讀者,讀到了隱佚不見的後半部,也就是說他們讀到了中年的賈寶玉。前80回雖然預言了中年的賈寶玉,畢竟只是鏡花水月,我們終究只識得年少賈寶玉的無災無厄、無憂無愁。很多歷史名人,當他很長壽時,他留存在世的形象,多半是那個衰老的身影。我常常在想,如果曹雪芹的後半部紅樓夢留了下來,賈寶玉變成瘦骨嶙峋、滿面風霜的糟老頭,是不是會徹底改變我們對賈寶玉的俊美天真形象?


  這一天,我們六個人趕早去六福村玩雲霄飛車和大怒神,離開的時候才下午三點多,我和你在關西鎮附近無目的的閒晃。無意在道路旁發現長得比人還高的芒草,在秋天的驕陽下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芒。【來拍照吧!】你退伍後剛找到工作,半個月後正式成為社會新鮮人,我意識到這可能是最後一次無負擔的出遊,而這一天也可能是今年最後一個秋陽高照的好晴天。

  我喜歡草的味道,尤其是乾草的味道,在秋陽下蒸融著淡淡的香氣。喜歡草,這是草食性動物的天性吧。肌肉和頭髮在30歲衰老、眼睛在40歲、聽力是55歲、味覺和嗅覺是65歲,怪不得最近老是腰酸背痛、頭昏眼花,聽覺、味覺和嗅覺卻越來越進化:睡到半夜總是聽到奇怪聲音;樓上永遠有小孩子掉落彈珠,咚.咚.咚.咚.咚……的遞衰聲波;除了更挑剔的味蕾;也開始像尋找松露的豬一樣,用味道去描繪生活的風景。


  而我用味道的所描繪的風景,都跟童年的記憶有關。閉上眼睛,讓思緒沈澱,回到13歲的那個下午,校園後方有個漂亮的小教堂,旁邊是創校神父的墓地,微風旭日有著慵懶的味道,一個人躺在細緜的雜草堆上,蟲鳴聲也放大,遙遠的喧囂,青草青青,還有乾土壤的土腥,涼風徐徐,沁入寂寞的心田,既惆悵又溫暖……而我能想像一切與味道有關的形容詞:眷戀、繾綣、纏綿、相濡以沬……都是體溫與體溫的交融牽引,一種動人又心碎的味道。做愛時你總是愛留著一盞小燈,你說你要看著我的臉。而我說,蒙著我的眼睛,視覺太理性,讓它放假休息,我想和你進行一場床單與被單的激情對話,去聽、去聞、去嚐、去撫摸、像烙印一般地感受。

  當我從鏡頭背後看著秋芒中的你,突然有種時光靜止的錯覺。你越來越不肯安靜地當個靜止的模特兒,你總是亂動、抓頭、甩手、伸懶腰、做鬼臉……而我用的傻瓜相機,追焦速度不夠快,總是捕追不到清楚的畫面。秋芒在風中搖曳,秋光粼粼,像一波又一波翻湧的海浪。你晃頭晃腦,左顧右盼,你是諸天遊戲,忽爾調皮,忽爾正經。而我再度閉上眼睛,想像這一刻靜止了,只有味道還流動著,那是秋陽下微熱的體溫,繾綣而眷戀。


  紅樓夢中我最喜歡的橋段,在第廿六回,賈寶玉走到瀟湘館看林黛玉:只見湘簾垂地,悄無人聲,走至窗前,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嘆了一聲道:【每日家,情思睡昏昏。】然後黛玉又使性子和寶玉鬥了一回嘴。這一個時刻,天下無大事。既沒有省親壽宴的華麗喧囂,也沒有抄家造禍的悲愴戲劇性。張愛玲和胡蘭成的結婚證書上寫著:〔歲月靜好,現世安穩〕。或許要隔了很久很久以後,再回頭看到舊時記憶,才能夠體會,這就是最好的時光。




2011年12月9日

〔地方〕旭海


  如果要在台灣選一個天涯海角的地方,我的首選會是旭海。

  到旭海完全是意外(停留時間很短,拍的照片也很馬虎),離開墾丁後,我想沿著南迴公路到台東,在地圖上查了一下,才發現這一段公路是不通的。

  旭海位在屏東縣牡丹鄉,台灣東南離台北最遠的角落。即使鵝鑾鼻似乎離台北更遠,但是有鵝屏公路相連接,並沒有想像中難以到達。而要到達旭海,不管由東岸往由南走,或由西岸繞過恆春半島再往北,都會碰到濱海公路中斷的路段,必須借由縣道山路,曲曲折折才到達。旭海,是我心目中台灣島的最邊陲。


  這是台灣沿海公路唯一的缺口。南濱公路台26線,起點是屏東縣的枋山鄉,終點是台東縣的達仁鄉,但是台26線卻斷成了三截,其中最受爭議的,就是尚未修築的〔旭海至安朔〕路段,舊時所稱〔瑯嶠卑南古道〕中的〔阿塱壹古道〕。因為地處偏僻,人口稀少,以及軍事、生態因素,暫時不會動工。


  2006年起,學者、環保團體、及關心民眾發起守護阿塱壹運動,為綠蠵龜、椰子蟹等保育類動物請命,終於得到政府的認同,終止〔旭海至安朔〕路段的興建,同時也興起了一陣阿塱壹古道健行的熱潮。網路上也可以找到不少部落客造訪的足跡。

  但同時,也偶爾看到支持興建的居民,租了遊覽車北上總統府請願。但支持的聲音常常在沒營養的口水新聞中淹沒了。在台灣的環保運動中,很少見到環保考量戰勝經濟考量的。為什麼這次守護阿塱壹古道的環保作戰中,環保團體反而勝利了呢?


  (標語寫著:守護阿塱壹古道,開闢台26線道路。不管支持或反對開闢台26線,都一樣打著守護阿塱壹古道的口號。


  如果你到得了這個天涯海角的地方,你就會明白了。這是一個被遺忘的渺小村落,渺小到聽不到它的聲音。你能聽見的,只是海的聲音罷了。

  年輕時,總是期許自己是個理想主義自由左派,關懷弱勢、重視環保、鄙視資產階級,這些年來,不知不覺信仰了自由市場那一套,還對於神經質的環保主義有些厭倦。有一次和朋友聊天,我問他,如果地球暖化時,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山融化了,假定說,融化了一半,那我們的海平面是不是就會上昇,然後某些靠海的城市就會被淹沒?朋友說,當然是啊,這不就是地球暖化。

  我說,做個實驗,拿一個空燒杯中放進一大塊冰塊,倒進八分滿的水,看冰塊慢慢融化,檢查水面的高度,看是不是有變化?根據阿基米德定律,不管冰塊融化了多少,水平面都是不變的。

  也就是說,地球暖化造成海平面上昇,必須是平地或高山的積雪融化了,流入海裡,才會造成海平面上昇。這是一個很簡單的物理概念,不過地球暖化鼓吹者並沒有說明這一點。


  旭海這個小港口,看不到幾艘船。我走進旁邊的村落,秋末颯寒的東北季風,把整個地區凍結在安靜荒涼的時光中,看到一個村民牽著一個小孩走出來,那是一個面色黧黑,身材佝僂的老人家。小孩是他的孫子吧?隔代教養嗎?我常常造訪這樣的荒涼村鎮,居民不是老人就是小孩。

  我問:【要怎麼去台東呢?】他說:【那邊。】我再問:【是往壽峠方向嗎?】他頭也不回地逕自離開,留下了一聲:【嗯。】一如這個村落的面無表情。

  天色將暗,阿塱壹古道的蚊子多如牛毛,感覺多停留片刻就會被叮得毒發身亡,我想我必須趁天黑前離開這裡。對於台26線的興建與否,我沒有作過太多功課,我只想多看到不同的面貌、多感受到不同的觀點。

  我一定會再去旭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