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6/01/13
導演拿了她以往的作品給我看。兩年前的紀錄片,是拍她92歲阿媽的的故事。
比我原先的預期還要好,頗有抒情詩的風格。優美而懷舊的畫面,充滿文學性的自述,情感內斂卻挑動人心。
有些紀錄片的導演,會站在純客觀的立場,只作忠實的記錄(但是也不能毫無感情,會變成新聞片);但導演用第一人稱口述的方式,帶出主題,也強烈表達出個人的意識。這是一種自省式的主觀。
原以為她在結構上會比較弱,結果她用阿媽手寫的筆跡(阿媽中風不能言語,所以在手寫板上寫些潦草的字),作為章結的標題,巧妙地切割段落與段落之間的空隙。
如果要我提出一些意見的話,我會覺得敘述方式太內斂了,是我的話會選擇讓情感再飽和些。
其實以一個創作型作者而論,導演無疑是風格強烈的。我想她的問題,不是創作上的,而是平日的生活管理及情緒控制吧(這也是了了的看法)。
例如湯阿伯鬧情緒不能拍,導演就可以沮喪兩三天;還有找不到VHS帶子作剪貼,也可以困擾她很久。後來我提議跟朋友找舊帶子,她竟然稱讚我很聰明,讓我啼笑皆非。
2006/01/14
公視尾牙。導演爭取到所有工作人員參加。【有酒喝哦,可以喝到吐。】導演像個孩子一樣。
製片說,會來樂生拍片的,都是怪人。
首先是翻譯,佩,第一天工作就遲到三小時。導演跟製片抱怨,佩最準時的紀錄,是晚到一個半小時。製片很樂觀地說,這不是進步了嗎?
佩在歐洲遊學,台語的聽力很好,除了把〔出家〕聽成〔出嫁〕外,此外狀況不錯。佩總是精神恍惚,穿睡衣出外買晚餐。導演說佩在荷蘭吸了過多大麻。
信非學南管,唱歌仔戲和黃梅調;骨瘦如柴卻斷食十四天,只吃酵素粉。長達五年的憂鬱症病史,總穿著唐式飄逸服裝,耐心地和漢生病患噓寒問暖。
攝影師:文華、若依、罐頭。文華留著小鬍子、戴著壓低的棒球帽、對空氣講冷笑話。若依是大女人、英文流利、滿口女性主義。罐頭會在月中花光所有的錢,然後快樂地度過到月終;在一群不正常的人中,他的正常顯得怪異。
最後是我,名義上的助導,實質的打雜,開著敞篷跑車,雅痞打扮,年紀不小了,卻故作天真。
決定尾牙時,教大家玩海帶拳,然後喝到吐。
2006/01/17
下午和導演、信非去淡水探勘場地。
先去沙崙。荒蕪沙灘、壯闊海浪、剛好又是日落。導演很喜歡。
接近晚餐時刻,信非邀請我們去一個陶藝家的工作室。
陶藝家五十多歲了,人很客氣,穿著圍裙在廚房煮菜。他的老婆小孩住蘆洲,三芝是工作室兼臨時住家。氣氛很好,古樸的家具、厚重的陶製餐具、茶具,主人煮了好吃的素菜招待我們。
藝術家未必是良好的經營者。地處三芝,招募學生不易,藝術家又想專心創作,無力經營管理,經濟上陷入窘境。信非偷偷告訴我,就是差一百萬,很可能工作室會被迫收掉。我心裡盤算,如果轉換成餐飲休閑場所,陶藝品重新包裝出售,應該有很好的收益。看來我的藝術性格逐漸流逝,變成生意人,腦袋第一個考量的,就是成品收益這類問題。
泡著文山有機茶、喝著蒸餾的鳳梨酒、圍著爐火、聽信非唱悠悠南管,想起前些日子我還成天出入夜店,搖頭晃腦、赤裸上身、揮汗如雨,反差還頗大。更別提一年前,穿著西裝領袋、手提電腦,在深圳和芬蘭Nokia工程主管作簡報。
我喜歡現在的生活。即使忙碌,但沒有負擔。
2006/01/18
明天要幫導演翻譯帶子(攝影師拍了很多帶子,導演根本不知道內容是什麼,所以要把裡面院民的話翻譯成英文,導演才能剪輯),這本來是佩的工作,不過佩幾乎沒什麼進度,所以我接下來了。
翻譯的方式,是把Tape
先拷貝到VHS帶子上,然後在電視機前面,一邊看著母帶,一邊手寫翻譯,如果對話不清楚,要來回重複聽好幾遍才能夠下筆。母帶的長度相當驚人,這是一個相當枯燥的工作。
對於要翻譯這麼多的帶子,我是頗有微詞的。因為拍攝的數量龐大,導演怕掛一漏萬,所以要舖天蓋地翻譯,然後再就翻譯稿進行影片的剪輯。我在想,為什麼不想刪除掉一些沒用的帶子,再進行翻譯呢?
其實導演的缺乏效率、及管理不良,已經快讓我凍未條了。
導演知道我不認同這樣的工作模式,所以也不敢開口要我翻譯,只有我看她們沒有進度,忍不住說要幫忙時才做一下。唉,痛苦的工作。
導演下週要回美國過農曆新年,三月再回來。又可以休息一陣子了。
開心。真開心。
2006/01/19
劇組都是怪人,我想會像磁鐵一樣吸引這麼多怪人來,導演應該是第一怪吧。。第一次見面,導演就很美國人式的打招呼,熱情地來個大擁抱(我認識的美國人都是如此,其實他們沒那麼熱情)。看似心無城府的傻大姐,其實內在是纖細敏感又情緒化。
導演在台藝大教第三世界電影。跟她聊台灣的導演,她說她剛看楊德昌的〔恐怖份子〕,也喜歡侯孝賢。我說,問一個人,喜歡楊德昌或是侯孝賢,就代表兩種不同性格。喜歡楊德昌的,通常很聰明,喜歡理性分析;喜歡侯孝賢的,通常感性。她說我的想法很有趣,侯和蔡她都喜歡,但她最喜歡蔡明亮。
我說最喜歡蔡明亮的,通常都是怪咖。她不喜歡王家衛,覺得他的故事簡單,畫面華麗但稱不上獨特,用大明星,本來就容易成功,但電影本身沒什麼趣味。
她一天到晚說要退休,我心裡想,你也太天真了吧。問她要如何退休,她說就自殺,不用再花錢了。真是悲觀、天真、又情緒化啊。
2006/01/24
導演要找一部紀錄片,〔海有多深〕,講述一個達悟族人,中風後回到蘭嶼的故事。
打電話到誠品,只賸信義店有。
年初才開幕,四層樓的旗艦店,我是第一次造訪。除了細分為〔音樂館〕、〔藝術館〕、〔日本館〕……的誠品,Armani Casa也進駐,還有清庭之類的精品家飾店。
突然想找導演來看看,這樣〔精緻奢華〕的書店,也是台北文化的一部份。
我原本就愛設計,注重家居生活,貪愛奢華享受。不過財力有限,對於琳瑯滿目的精品,也只是看看就好。
音樂館裡,陳列了很多六、七零年代的老電影,也有台灣新電影時期的重要經典,還有第三世界、及非主流電影。商人越來越懂得包裝,把影史經典的科學怪人,和近期的凡赫辛,及其他經典恐怖電影,包裝成輯,外盒還是一個吸血鬼的棺材,真是鬼點子。
這些資本主義極致發展下的創意,導演看了後,不知作何感想。她總是關懷弱勢及社會邊緣人,習慣當一個四海為家、刻苦耐勞的窮藝術家,她是否也認同,金錢的力量也如同人文關懷一樣,創造出截然不同但深厚豐富的文化?
2006/02/01
導演回美國了,把我們所有人丟在台灣。
我自己,依照原先進度,要聯絡一下後製公司,談預算。然後找找看有沒有合適的剪接師。
如果是劇情片的話,常常是製片去找錢,找導演。但紀錄片的話,常常是由導演主導,找錢,找製片。在台灣的紀錄片導演都很可憐,錢少又沒什麼名氣。到底是什麼力量支撐一個紀錄片導演做這樣的工作呢?為什麼不去拍拍MV或廣告?
明天要和一個MV導演及一個製片吃飯,詢問紀錄片剪接的事情,該整理一下思緒的,但是腦袋空空。
然後寫著無腦的日記。我是無腦症的重症患者。
2006/02/02
渾渾噩噩好幾天,今天還是做了一些事。
和知名MV女導演討論剪接的事,終於有了眉目。果然我是熟女殺手,雖然不見得是靠美色,但是我的誠懇還是博得了友情及找到解決問題的方向。
繼續寫著無腦的流水日記。
明天要打電話給米漿及討論sound
workshop的事。
2006/02/14
飛曼谷,去帕岸島參加Full
Moon Party。
把台北的煩雜事丟在一旁。
2006/03/20
大學同學麥要短暫回國,期待。總覺得會擦出些想法。麥是很優秀的人,尤其在生涯規劃及美國房地產都頗有見地。
導演也即將回國。去樂生總讓我心情很好。
2006/03/26
佩在樂生辦了一個
sound workshop,這是佩自己的功課。湯何伯、文章伯、周阿姨都來了。還有樂生團隊、和佩的親友團。只缺了導演,她還在美國,她這一逃跑,就快兩個月。
佩蒐集了各式各類的聲音,有海浪、草叢、山間的風、市集、鞭炮……從很細微到很吵鬧,要我們分辨,說說看法。
佩清醒的時候,倒也流露出獨特的才華,把活動引導地很生動。院民也很配合參與,攝影師順勢拍下了我們和院民的互動。
類似這樣的藝文活動,經常在樂生上演。樂生除了作為弱勢者的抗爭舞台外,也變成一個非主流文藝活動的表演園地。有一次,來了一個日本現代舞劇團,除了在國家戲劇院表演一場外,也特地在樂生搭了一個簡易的舞台,表演給樂生院民欣賞。這個日本現代舞劇團演出的劇碼,極其前衛,有一個中年女性舞者,以幾近全裸的姿態展現她肥腫的胴體,然後在舞台上歇斯底里地叫了十分鐘……
我可以理解這個劇碼想表達威權迫害下人物的卑微,但是這個比雲門舞集更令人費解、更令人不安的舞台劇,會帶給院民什麼樣的衝擊呢?
類似的活動,有戲劇、舞蹈、電影、樂團、座談會、新書發表……經常在樂生上演,看來樂生院民比一般人更有機會接觸藝術的薰陶。我想知道院民們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看待這些表演。我不敢問周阿姨,問了湯阿伯,他說看看還不錯。
2006/03/30
導演回國了。加上信非,我們三個人一起去永康街吃很棒的素食料理。(這個時期,我一直吃素。)
這兩個女人果然很八卦,聊著信非的新砲友。還要我猜。我真笨,明明就那兩三個人可以猜,還是猜到最後才猜中。
然後兩個人又在聊精子的問題,討論誰可以捐獻精子。兩個人公認我是最佳精子供應者。算了吧,我又不高不帥,勉強算心地善良。女人話題真是讓我尷尬。
晚上幫導演翻譯,頭昏腦脹。尤其最後聽到阿添叔講他遇鬼的故事(當時快半夜十二點了),真想趕快逃回家。我的英文真的不夠好,是不是該去進修呢?
2006/04/01
帶文章伯去淡水出外景,沒想到狀況百出。
文章伯講過一個故事,他曾經夢見漂流在海上,有一個古裝女子,伸手度他,後來他來到樂生佛堂,才知道那是菩薩。
導演很喜歡這個故事,計劃去海邊出外景,找一個人扮菩薩,算是整段紀錄片中超寫實的部份。前一天,我和信非四處找尋扮演菩薩的服裝,最後信非說去永樂市場買布吧。
信非的裝扮真是驚人,只是把買來的幾塊白布披掛在身上,就十足像極了菩薩,可以去拍民間傳奇故事了。女人真懂得裝扮自己。
中午出門時天氣晴朗。一行人兩輛車八個人(製片也特地開車來),在樂生接了文章伯,想跟院方借輪椅,沒想到行政人員竟然問我,你們有跟院長報備過嗎?
(什麼?院民外出還要報備?什麼時代了?)
2006/04/02
導演說,她有個朋友,是英國來的藝術家,剛來台灣時,因為語言不通,所以被迫成為一個觀察者。
剛來劇組,因為是個門外漢,所以只能靜靜地觀察。
我喜歡觀察人,但也常常是個被觀察者。
開著敞篷跑車、注重穿著、溫文有禮又好脾氣,會在樂生賺取微薄薪水,本來就是個異數。導演說,文章伯坐在我的側座,很專注地看我開車,然後問我:【你這車很貴吧?】【你結婚了嗎?】【有沒有想結婚啊?】我說文章伯年紀這麼大了也愛八卦,導演說文章伯就不會對她好奇。
了了說,導演越來越依賴我。但是導演也很八卦,想探聽我。
導演和信非有種情結,兩人互相需要對方,但是私下又抱怨對方,於是我居中作橋樑。
有時候我也會作導演的心理咨商,聽她抱怨信非及翻譯佩。
繼續觀察。
2006/04/03
今天趕去立法院,樂生院民請願申請國賠。十幾個記者擠滿了小小的VIP室。立委雷倩也來了。現場有個小儀式,一個象徵漢生病被污民化,寫著〔還我清白〕的板子在現場用水洗淨。等這個表演一結束,所有的攝影機就迅速移動,換到隔壁另一間VIP室,等著拍另外一場活動,那是李慶華的政治報料。
媒體工作者的迅速確實讓我眼界大開,一場又一場的訴求或議題,對他們而言,可能只是換了一個布景,過了一場戲。哪一場戲會是頭條?哪一場戲會被刪減?還要操縱在主編手中。或者說,操縱在收視率及觀眾買不買單的市場評估。
我們紀錄片拍攝的重點,並不在於請願的內容,把是把重心擺在請願後院民的心情。文章伯說他習慣了,每次講得聲嘶力竭,多數人只是客套地慰問一下,即使來關切的政客亦然,露個臉,詢問一下,然後就沒下文。問他會失望嗎?他笑著說不會,還是得努力啊。
2006/04/05
下午去找導演,一直以為她的進度不彰,沒想到她把剪接大綱擬好一個版本了。
這是導演回台前就該完成的,她遲遲未開始。她似乎感覺到我對她有些失望,努力趕工。一聽完她的簡報,覺得很棒。導演果然不能小看。
和她去樂生,短暫地和院民打聲招呼,然後回我家,用我家的大投影機看她的8釐米電影。第一次和創作者一起觀賞影片,果然是很特別的經驗。她的電影(多半是短片)實驗性相當強。〔小自我的輓歌〕,一開始,就是男男女女,全身赤裸,吟哦的聲音,像自慰、交媾、又像嬰兒初生。然後是蜘蛛啃囓獵物,從生到死的輪迴。大膽又前衛。
我問導演,妳的個性看似那麼開朗,怎麼影片都那麼悲傷呢?她沒有答案。
2006/04/07
今天是導演的期中考,她要剪五分鐘的影片給公視的長官看。
前一晚導演在她家事先播給我們看,和預期的有點落差,結構有點凌亂,只是片段片段的院民口述畫面,沒有事件,沒有情節。
紀錄片最怕的就是這樣,都是訪談、訪談、訪談。很像新聞片。
沒辦法,硬著頭皮上。
一早就趕到公視,導演、攝影師和我、連幾乎不露面的製片也來了。
公視的長官,也是紀錄觀點的負責人,是個強悍的女主管。觀影完後,她發表了看法,果然評價不佳。她說,公視絕對不會干涉創作自由,但是對影片的品質仍舊要把關。她一一條列了影片的疏失,態度很強硬,製片也頻頻點頭附和。
但是導演氣炸了,她說這只是她的五分鐘,並不是結果,她闡述她的觀點,公視長官立刻強硬駁斥,然後是兩個女人用英文連翻論戰(兩個人的英文能力都超強),火藥味十足,旁人都插不上話。
我趁著空檔提了一個問題(我們私底下討論過的),因為影片過長,可不可以變為兩集。
公視長官說:每個導演都說自己的影片過長,都只想著擴充內容變為兩集,但從來都沒有想過如何濃縮變為一集,如何把故事說得凝鍊也是一種功力。
不愉快的會議結束,製片對導演說,剛剛長官說要改的部份都記下了嗎?導演更生氣了,說,你是我的製片,為什麼不站在我的立場幫我講話,你應該捍衛你的團隊,而不是幫外人一起指責你的團隊。
然後導演的情緒病又發作了,說,如果要干涉我的內容,我寧可不做了。
最後還是我出來打圓場,我跟導演說,妳就要回美國了,就在美國專心剪接,用妳的方式,畢竟這是妳的作品。至於公視是不是接受,等作品成後再來作戰。但至少把它完成。
2006/04/11
週二在我家辦導演的bye-bye趴踢,她又要回美國了,才年初她已經回去兩次,看來還是要回家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。
很開心的趴踢,整個工作團隊都來了,還有導演的室友。(有邀請製片,但是他很識趣沒來。)買了現成的晚飯,喝紅酒,看了吉姆.賈木許的喜劇電影,除了導演外,沒人笑得出來,太深奧了。大家都喝得很嗨,酒精果然是好物。
2006/04/13
導演今天在我面前哭。
昨天喝了不少酒,她講起從小在美國念書的不快樂童年。剛上小學,戴了一個超大眼鏡,數十年都沒換過的舊衣服,視力不佳,語言又不通(她從小在家講台語),全校只有她和弟弟兩個東方臉孔。但是同學問她說,另外一個是她的家人嗎?導演死都不承認。導演大聲地笑著、說著、情緒有些激動。
今天接她去樂生,換我情緒不好(很少有像我這麼大牌的助理),總覺得她管理能力不佳,輕重緩急不分。她客客氣氣地向我借洗衣機洗被單,又要我帶她去買tape清潔帶,還斤斤計較著去哪裡買比較便宜,又問我可不可以回國時載她去機場。我雖然盡量幫她了,但總生氣她的寒酸,買個小東西都要比價半天,我說tape 清潔帶我幫妳買了吧,但是她又不准我花自己的錢,結果只能開著我的跑車去跟店家討價還價。雖然她低聲下氣地請我幫忙,我也沒抱怨,但她應該感受到,她霸佔我太多時間了。
她說要給我兩個月的薪水,一萬兩千,我說不用了,她還是去郵局領了現金給我(我一直念她為什麼不用銀行轉帳,她嫌麻煩);她還提領了現金準備繳房租;離開後正準備去光華市場買tape 清潔帶,結果在忙亂中,她竟然把錢包搞丟了,證件、一張VISA、一張ATM、一萬三現金。
她一直說很糟糕很糟糕,魂不守舍又叨念個不停,我幫她釐清狀況:VISA、ATM掛失,就只是金錢損失;證件補辦,但來得及,不至於影響她回國;此外應該還好。我想把一萬二的薪水退還給她,她不肯收。我雖然努力安慰她,但是她已經陷入嚴重的沮喪中。
我是不太會安慰人的。除了對她說,不要太在意,也講不出什麼話來。只能載她回家。
車上,導演說她也不想一直飛來飛去(外國人在台三個月,就得出國一次),她很想留在台灣。很多人覺得疑惑,她如果待在美國,可以賺更多的錢,為什麼要回台灣拍這種不可能賺錢的紀錄片。她說她也不知道,每次她飛到台灣上空,看到台灣的土地,她就很想哭。她雖然是美國人,在美國出生,但是對美國就沒有這樣的感情。說著說著,她就哭了。
她說,東華大學找她演講,想請她當老師,東華大學說,他們就是需要一個像她這樣能教電影的老師。但是礙於她是外國人,工作證有問題。導演只能在台藝大兼課,微薄的薪水(一週不到一千元)。導演說她不願意教英文(外國人在台灣最常作的工作),她只想教電影。
這段話總讓我動容。我愛台灣嗎?當〔愛台灣〕已經變成政治術語時,我對於〔愛台灣〕這個口號,是有點反感的。導演說她沒被任何一個國家好好照料,她羨慕台灣人有近乎免費的健保,治安良好,人民友善……我這才發現,這些我們習以為常的幸福,我們都看不見,反而常常抱怨雞毛蒜的煩惱。我們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嗎?
2006/08/27
導演在美國待了四個月的時間,終於把45分鐘的影片剪輯完成。
在台灣,佩和我並沒有盡職地做好母帶翻譯的工作。大部份的翻譯,都落在導演那個因白色恐怖出國的母親身上。
至於剪輯工作,因為沒錢,所以由導演土法煉鋼完成。
什麼叫土法煉鋼?你想像剪輯,應該是一段一段影片,在電腦上移來移去,用電腦剪接。
並不是。導演把一段一段影片,寫在便利貼上,寫滿了數百個便利貼,然後清出一面牆壁,把便利貼貼在牆上,左挪右移,排出適當順序。
這種事,不是我這個電子工程背景出身的人,做得出來的。
不過,反正是有效,有何不可?
因為有前次和公視長官的爭執,製片和我,事前一同來檢視成品。
雖然公視長官的要求,導演都沒遵守。但是整個影片非常流暢,我認為是沒問題的。
製片卻非常緊張,他說,之前不是要求了,人物過多,所以每個人物旁邊都要有字幕介紹,不然觀眾會看不懂。
導演非常生氣,我的影片風格,就是不要那種生硬的字幕,觀眾即使認錯人,也不會影響觀賞的情緒。
然後兩個人又開始爭執。
我是認同導演的,於是加入說服製片的行列。我認為公視長官的品味並沒有那麼差,為什麼不去說服公視,反而要去遷就自己的創作?最後還是維持現狀。
還有音樂,沖片,和一些後製上的瑣碎事情,最後收工階段。
2006/10/03
公視長官果然什麼都沒說,雖然沒有特別讚許,但是也沒有質疑,影片過關。
接下來就是準備公演了。
2006/10/20
Iris,美籍台裔導演,導演找來的剪接顧問。比我原先想像更有趣的人。
跟我年紀差不多,大學讀的是EE,卻跑去念電影,從事電影工作。剛開始做的是剪接(男生果然實際一點,會先找一個可以填飽肚子的差事,不會直接從導演做起),然後慢慢找錢拍紀錄片。
他的上一部電影,是拍攝一個九十多歲的夏威夷ukulele jazz樂手。拍攝過程中,發現他和二十多歲的助理,有一段不尋常的忘年之愛。片名叫〔To You Sweetheart, Aloha〕。
他的紀錄片還有〔Limited
Partnerships 〕,不同國籍的同志情侶,他們對抗美國移民法的奮戰。〔One + One〕,HIV病人(one gay,
one straight)與病魔抗爭的故事。
他的製作公司叫〔Walking
Iris〕,行走的鳶尾花,Iris也有彩虹的意思。
他試探性徵詢我是否可能當他的製片。
2006/10/26
〔樂生〕,在公視首播。
2012/1/10
從這邊以後就沒有日記了。非常虎頭蛇的故事。〔樂生〕這部記錄片最終還是完成了,在公視上映。當然其中還有許多波折,不過我的日記已經沒有再紀錄下去。我後來接下 Iris 的製片工作,拍攝關愛之家的愛滋寶寶。我走進關愛之家,歷經文山社區中途之家被當地居民驅趕、也陪同進入法院進行法律攻防、看到重症病人因腦膜炎而神智失常、經歷病友死亡、火化、骨灰灑向淡水海邊……拍攝一半,又因為經費原故中途而廢,這又是另外的故事了。
(關愛之家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