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月12日

〔文字〕我愛黑眼圈

  早上和朋友一起去運動,我說,我今天要去看黑眼圈。
  朋友說:【你睡不好啊?有黑眼圈啊?】
  我說:【不是啦,我是要去看蔡明亮的〔黑眼圈〕。】


  週三下午3:30,威秀影城,原本就冷清,何況是蔡明亮。偌大戲院,寥寥三對觀眾。我鄰座一個帥T對她的小女朋友高談闊論著:【每一個國家,本來就該有屬於她自己獨特的影像……】
  看完電影,三組人馬,很有默契地,等長長的演職員名單跑完才離開。大家不發一語,蔡明亮果然是蔡明亮。

  回家後決定寫一篇〔黑眼圈〕的電影簡介。
  把文章定名為〔我愛黑眼圈〕,同時是向一些孤獨的創作者致敬。包括我熱愛的小說家〔七等生〕。他的短篇小說:〔我愛黑眼珠〕,迷人而神秘的筆調,陪伴我度過孤寂的青少年。


  1994年,蔡明亮以〔愛情萬歲〕獲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,這是繼侯孝賢以悲情城市獲獎後,台灣影人在三大國際影展獲得首獎的第二人。在金獅獎的加持下,〔愛情萬歲〕囊括當年金馬獎最佳影片、最佳導演、最佳錄音。
  此後,蔡明亮不變的風格、對白簡略如默片、角色神情呆滯、行為怪誕,不僅嚇跑了普羅大眾、惹惱了金馬獎評審、也激怒了不少台灣影評人。繼楊德昌的的〔一一〕之後,正式與金馬獎決裂。

  侯孝賢、楊德昌、蔡明亮,這些人要討好金馬獎評審、拍出賣座電影,比在國際影展上得獎,要困難許多。或許不少人會歸罪台灣電影是被他們搞垮的,但是對於那些討好觀眾的導演(朱延平、吳宗憲),又爭取到多少觀眾買票進電影院。難道他們不能像李安一樣,拍出叫好又叫座的電影?


  台灣電影新浪潮時代,誕生了不少至今公認最好的電影及導演。是時勢創造了英雄。晚了幾年的蔡明亮,益顯得孤軍奮戰。這跟他的電影很像,總是用相同的演員、極簡的語言、曖昧的同性情節、邊緣的人物性格、渴望擁抱、呈現著無比的孤寂。

  關於蔡明亮的影像風格,我很愛影評人藍祖蔚的一段話(這段話,省卻了我詞窮的評論):
  【阿亮(蔡明亮)是最會探索寂寞的導演,王家衛擅長的是繽紛中的寂寞,阿亮則是荒蕪的寂寞,繽紛中的蒼涼很討喜,荒蕪中的獨行則是註定清冷,相對之下,演出阿亮的電影,對台灣的老中青三代演員而言都是極度艱難的挑戰,不但要去衝撞肉體的極限,還要去挖掘靈魂的私密;不但要拋捨傳統形象,更要以鮮血淋漓的掏心掏肺來自我剖析。】



  陪我看〔黑眼圈〕的是阿南。兩個月前,我和一群固定班底去夜店鬼混,阿南是朋友的朋友,大家湊在一塊跳舞。當天,看得出他多喝了兩杯,還有,也看得出他對我的好感。結束後我們去另一個地方續攤,阿南也和朋友一起隨行。兩天一夜的狂歡,很盡興。

  阿南喝得很醉,我照顧了他。他沒辦法一個人回家,就在我家睡下。醒了後兩個人去吃晚餐,晚餐後,還早,沒事幹,跑去租錄影帶。
  對於不熟悉底細的朋友,我通常是不會租太嚴肅的片子。阿南問我想看什麼,我說,四不一沒有:〔不看鬼片、不看戰爭片、不看法庭戲、不看驚悚片、最好是沒有大腦的〕。
  阿南推薦了〔爽歪歪〕、〔豬頭漢堡飽〕,結果沒有〔爽歪歪〕,只找到〔豬頭漢堡飽〕。


  〔豬頭漢堡飽〕講的是一對好朋友,一個是韓國人,一個是印度人,定居美國。他們邊看電視邊呼大麻,看到漢堡店的廣告而且被深深吸引,於是兩人決定去品嚐;不過期間充滿多次荒誕離奇的阻滯,越是困難,越是堅定,於是兩人便承諾,不到城堡誓不休!
  非常瞎搞的電影,我們邊喝酒邊看,醉了看電影挺有趣的,劇情完全裝不進腦袋,倒是笑得很厲害,差點胃抽筋。

  送他回家後,他傳來簡訊:【和你相處蠻舒服的,不過就順其自然吧。】
  所謂順其自然,對於一個對愛情不太有熱情的中年人來說,常常是順其自然讓它淡掉吧。不過我也不想去想它。

  後來我們又約了一次,去夜店;又一次,是尋常的吃飯打屁,打破了我對煙花女子〔不二玩〕的定律(我們班底,總戲稱在夜店相遇的人為煙花女子),後來又小小約會了幾次。去了內湖河濱公園看夕陽,上山去陽明山喝下午茶。他的休假日常是平日,所以我們常在悠靜的平日碰面,在郊外,很舒服的感覺。

  碰過好幾次面後,他問我:【你是做什麼的?】
  我一驚,反問他:【對哦,你是做什麼的?怎麼可以平日休假?】
  他說:【你不覺得我們是陌生人嗎?】
  是啊,我們原本就是陌生人。如同那些在酒吧、在夜店,萍水相逢的過客,他們是做什麼的?他們是什麼樣的人?他們喜歡什麼?我從來不過問。
  我們還是稍稍交換了一些背景資料,我總算知道他的年紀、星座、工作、喜好,我也透露了我的。

  他問我最近想看什麼電影嗎?我說我有〔黑眼圈〕的預售票,等電影上映時可以一起看。
  問他喜歡什麼電影,他說他最近很喜歡佛杭蘇瓦歐容的電影。
  我不知道歐容是誰,阿南說他有〔池畔謀殺案〕、〔八美圖〕、〔乾柴烈火〕。
  我說新一代導演的電影我很少看,頂多看阿莫多瓦。
  不過電影的話題沒有繼續深入下去。

  我們的互動並不變得特別頻繁,我不會主動打電話給他。他偶爾傳來一個問候的簡訊,我嫌回簡訊麻煩,打電話過去跟他聊了幾句。
  【上班嗎?】我問。
  【是啊,】阿南問:【你今天在幹嘛?】
  【沒幹嘛,早上運動,下午就沒事了,好無聊。】
  【那明天呢?】
  【還沒計劃。】
  【我後天休假。】阿南說。
  【哦,那要約嗎?】(反正你都已經暗示了。)
  【好啊,我明天晚上帶錄影帶去你家看。】

  阿南的攻勢,屬於和平侵略。不徵求意見、不主動追求、不試探可否。所謂不忮不求,大概就是這樣子吧。

  隔天阿南帶來了巧克力蛋糕(原來隔天是白色情人節)、和蔡明亮的DVD:〔你那邊幾點〕。


  〔你那邊幾點〕。劇情簡介:

  父親死後,小康變得怕黑,老覺得父親的鬼魂在屋裡走動。大白天他在台北火車站外面的天橋賣手錶,湘琪看上他手上戴的一隻舊款手錶,求他割愛。湘琪走後,小康莫名的想念起她,卻對她一無所知,只知她去了遙遠的巴黎。他心血來潮,撥電話問電信局巴黎的時間;原來,巴黎比台北慢了七個鐘頭,於是他逐支將他賣的手錶時針往後轉往後轉往後轉‧‧‧

  DVD上斗大的標題:〔蔡明亮作品。打破台灣十年來國片票房紀錄。〕
  我說:【片商也太會自欺欺人了。】
  阿南笑著說:【是打破最低票房紀錄嗎?】

  在家看電影的好處,不僅是可以為所欲為坐成自己最舒服的姿勢,更可以肆無忌憚放聲討論。
  電影中,昏暗的房間,光影照著小康的大腿,只見小康對著塑膠袋小便。下一幕,另一個晚上,小康再度對著保特瓶小便。
  這超過我能忍受的衛生條件,我忍不住說:【是要表現小人物的卑微嗎?怎麼那麼髒啊?】
  阿南說:【小康是怕父親的鬼魂,不敢去上廁所。】
  (原來如此啊,這麼隱誨的暗示,我竟然沒看出來。)我心中想著。

  湘淇在天橋上買了小康的手錶,隨即遠走巴黎。一般人對巴黎的印象是浪漫,湘淇卻是喝咖啡喝到胃酸嘔吐、走路走到腳抽筋、餐廳點餐言語不通、電話亭遇到兇神悪煞的法國人、搭地鐵遇到恐怖攻擊。偶然遇到一個東方人(陳昭榮飾),兩個人只是匆匆一瞥、旋即錯開離去。
  我笑著說:【天哪,這是什麼巴黎?這是所有電影中,我最喜歡的巴黎。】

  你那邊幾點,指的是小康問父親:你那邊幾點;也是小康問湘淇。時間,把小康/父親、父親/母親、小康/母親,巧妙地聯繫起來。

  小康在車上,無意發現湘琪留下了帶給小康的蛋糕,卻早已經發霉……
  阿南說:【注意了,接下來會有三場情慾戲……】
  阻街女郎(蔡閏飾)經過,和小康上演車震。小康母親抱著枕頭自慰。湘琪和相遇的香港人(葉童飾)有著肌膚之親。異性、同性、人鬼,這麼豐富多元的情慾組合。

  【結尾呢?會有一個高潮嗎?】我問:【蔡明亮電影的結尾是最重要的。】
  【算有吧。】阿南說,不是很肯定。

  小康在台北看楚浮的〔四百擊〕,劇中主角尚.皮耶,當初十四歲。巴黎那頭,湘淇在墓園遇到一個老人,正是四十年後的尚.皮耶。

  最後一幕,小康失竊的手錶皮箱,出現在巴黎的河邊。然後,在巨大的摩天輪下,出現了…………

  我嘆口氣:【結束了。】嗯,結束了。(散場了,很高興不必趕著回家。)
  我說,每次喝醉後,醺茫的感覺,總讓我感受到不同情感之間的聯繫,我掛寄的人,我似乎可以感受到他的情緒,像無形的牽引,聯繫著彼此。
  阿南頹然坐倒,對啊,看了一部好電影。

  聊聊天,阿南說他買了很多DVD。奇士勞斯基的我也有,不過沒有史丹利.庫伯烈克。他竟然有整套。我叫他改天帶來,包括〔鬼店〕、〔發條桔子〕、〔奇愛博士〕、〔2001太空漫遊〕、〔大開眼戒〕。

  和阿南一起看DVD的次數變多了,看晚了,他會在我家過夜,本來只帶DVD來的,後來連牙刷也帶來了。
  阿南睡覺會打呼,吵得我睡不著,他說他一個人睡不會打呼,兩個人睡才會。我觀察了一陣子,好像是如此。我說,他就是專門來擾我睡眠的。

  好吧,我承認,本來要寫〔黑眼圈〕的,竟然寫到天南地北去了。
  〔黑眼圈〕,蔡明亮回到馬來西亞,拍了一群社會底層的外籍勞工(馬來西亞也有外勞?),床是片中不斷出現的主題。
  和阿南看完後,我們在威秀吃晚餐。我問他:【你知道片名為什麼要叫〔黑眼圈〕嗎?】
  【嗯,英文片名叫〔I don’t want to sleep alone〕……】阿南思索著。
  【這是我自己的猜想啦,不過,這個片名還挺幽默的。】我說:【片中大家不是都睡不好嗎?睡不好,所以隔天會有黑眼圈啊。】

  單身慣了,一個人睡慣了,旁邊有個人,睡眠品質肯定下降,隔天醒來,少不了來個黑眼圈。
  或許有一天,我會愛上品質不佳的睡眠。
  或許,我會愛上自己的黑眼圈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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