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月9日

〔詩〕山靈

    獻給
李賀


    山靈

  一星黯然。床前的風燭
  熒熒慘慘,煎茅屋的淒冷
  藥薰盈室,長年不袪的霉腐
  侵病床不歇的咳聲
    彌留之時
  凹陷的眼眶,倏忽燃起
  微明的星火,迴光在深眸
  仍奮力舉起,嶙峋的瘦骨
  巍巍顫顫,遙指著遠方
  山,呵,山,那山

  重重闔起,人世與幽冥
  蓋棺的一瞬,那巨響
  破空而墜──遙似千年前
  跌落山谷的吶喊,沈沈地
  撞打著心脈

  無意推開前窗,桐風襲襲
  曉氣鬱鬱,滿目瘡痍園圃
  怵目竟葉黃季節
    客病異鄉
  臥癆喘與風咳,薄身病骨
  怎少年已白髮龐眉?
  拋開書簡與詩冊,
  滿紙侘傺牢愁
  多年尋章摘句,
  也不過悲秋文章──
  唉,想今夜霜冽雨冷
  該有香魂弔我零丁書客
  共燈下,還理錦囊舊篇

  薄日暮暮,銘旌白白
  霜天飛飛的冥錢與殘骸
  瘦稜上一線送殯行列
  緩緩拾天梯西去

  自黯中浮出,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
  攢額蹙蹙,猶睜著哀憐的圓目
  幽幽伸出乞索的枯手
   ──噩夢中驚醒
  在小鎮的客店,彈簧床,白被單
  偎擁著無虞恐懼的甜鄉
  空室闃寂,陰風輕拂著冷汗
  還怔忡鏡中恍惚的幻覺
  似聞遠方,莽棘深蓁底呼救聲
  責我不該在此

  不該在此,而我
  該在莽莽叢林與潦潦泥淖
  在陡峭崖嶺,或陰暗溝隰
  毒蛇、猛虎、螞蝗,
   徒手搏擊瘧蚊
  以及直升機,搜索隊及不到的地方
  滿身塵土與血污
  瘋狂嘶喊著擴音器與探照燈
  或是,夜宿荒塚與棄墓
  汲汲探尋,每一個屍軀與亡魂
   ──重拾睡袋與行囊
  攜指南針、手電筒、以及等高線圖
  溯旱溪,循前路而去

  再前行已無路
  棄了蹇驢,遣走小奚奴
  拄杖著屐,還攜古破錦囊
  闢蹊徑,向林更深處漫溯
   疊巒迴崟,道路嵬壘崎嶇
  霜飛草草,嵐霧巃嵷
  山徑湮埋難辨;問暮歸野樵
  山神有靈,多獸精禽怪
  嗜血啖腥,殺人盈野
  溝腐屍肉,郊曝枯骨
  路人不敢行

  半壁猿猱路,掛老松,垂鬚千尺
  絕巘削石截鋒,劈山插地嶔秀
   碧叢叢,拔森森,直貫青天
  翻崗越嶺,穿巖壁,逾石洞
  攀險巇危巉;迢迢接雲連峰
  逶迤翳入霄漢,還千阻萬隔
  跛躓難行;恰若斧鑿的章節?
   拗口的詩句?汗血交攻
  磨血的厚繭與刀芒的利割
  猶曳著鉛鑄重軀,折磨雙腿
  痠麻如千針攢刺;捫著心口
  猛吞下胸湧的血痰,尚揮不去熱汗
  暮色已催逼。赤天霜湧
  烏雲壓棧,西風折老了病骨
   倦了,苦吟的詩者
   累了,掙扎的山客
  獨立山阿,杳杳憔悴山色
  看凋楓千葉紛紛落
  而峰頂,彷彿更在
   煙遮雲埋處

  入得幽篁,青石上坐暖
  亂葦低垂,雨沫飄冷了竹香
  萬籟俱歇,秋蟲都睡了
  唯荒溝古水,吞夜午寒月
  嚼冰碎碎,唾出月華飛光
   ──探手抓一束澄黃
  盈盈掌心裡握
    百年繁夢
  轉瞬為古壁凝塵,一彈指
  隨風飄散無蹤。世事變遷
  多少衣冠已成塚,我這
  牢騷文章,世人哪還記掛?
  算了吧,釋了手中飛光
  千歲煩惱皆拋狂風
  靜憩香青樹下,枕著雲根
  直與浩天共夢

  天河轉暝,灑天星星如雨
  有疾光隕石,墜空濛無底
  恍若奔星長彗,綻燦爛銀光──
  藍田之下,蒸冉冉紫煙
  曾埋痤多少恨血,深深地
  都凝成千年古璧

  擾擾爭執聲拍我驚醒
  千萬隻手簇擁而上
  左右盡是啼飢索食的餓鬼
  垢面惡身,忍饞吞涎的目光
  似曾相識,京華襤衣的乞兒
  翻瓶倒酪,吸吮濺地乳汁
  還割羊宰鵝,營營搶食嚼盤
  任他去吧,獨飲太寂寞
  呼朋喚鬼,何妨共歆飽啖
  撕一片蛙肉,餵棲枝的稚龍
  誰家豢養?這般怯憐神色
  雙唇顫抖,雙眸隱隱不安

  忽聞震地長嘎,撲漉振翼聲起
  覆覆壓壓,一片暮鴉遮天
  俄而迴風逆旋,驟雨急下
  無端虎貔咆哮,鳳鸞啼叫
  雨鬼淒厲,攫指剜人眼瞳
  風神猙獰,殺入驚悸山林──
  魂飛魄散,面色青白小鬼
  後蹄追著前步,四方逃竄去
  鬼燈飄忽游移,潑油燒火星星
  怯龍逃入潭水,巨波驚死蝦蟹
  是木魅?是山魈?黝黝深穴
  巢火亂炙,噴出淫淫笑聲

  捲起,煙囂衝上萬仞
  劈山拔樹,破天裂地聲
  橫眉豎拳,暴怒的山神
  摧山壁,折天柱
   搥碎青白日月
  半空石瀑倒瀉,傾礫流石浪
  若疾奔巨湍,衝闕而出
  隆隆空雷乍響,青電裂天
  動驚慄平地,山筍紛紛湧
  深塹如吞劍壁,峰峰兀立刺天
  怒拔鞘,刃光斷紫雲
  揮刀割向迷濛天

  而我急急奔逸,穿梭鬼蜮森林
  濕漓漓,凍凝凝,何處能容身?
  惶惶喧喧蕨齒爭咬
  狂髮亂藤絆山人迷徑
   ──天迷迷,地密密
  熊虺食人魂,
   霜血斷人骨
  漩犬唁唁索索,
   舔掌飢婪目──
  霹電怒殛,捋袖奮舉重錘
  當頭劈打,擊碎危岩高樹
  魅影幢幢,鬼聲啾啾
  那遠來促促切切,迫人心脈
  催何人上路?

  眼前溷濁澒洞,深邃不見底
  深壑忽見石扉,有穴深窈
  撥開濃濃山瘴,蹣跚扶路而入
  葳蕤垂木懸滴水濺濺
  泠泠穴風,逼冷了裸肌戰戰
  古藤盤根錯錯,迤邐纏繞巨蟒
  艷身抱樹蠕蠕,舌芯吞吐無聲
  貪食的赤鶚,嚼惡花毒卉
  咀血腥腥,突凸鴆死的白瞳
  環窟的乳蛆,結串在腐爛的屍肉
  是菹醢的龍妖?鼎鑊的鼠怪?
  猛回頭,飛蝙蝠撲面而下

  驀地虹光逼眼,石廳開敞
  熊熊碧焰燃起,夜的祭儀遂展開
  焚香裊裊,鐘鼓聲齊奏
  神女自畫壁中飛出,漾起紅袖
   折金鸞的彩翼,翩然起舞
  木杵聲斷續,辛勤的寒兔
  搗碎滿臼的星星;醜陋的冰蟾
  猥猥啃囓月盤,唾涎凝成冷丸
  雪白的貂奴,拾起滿地珍珠
  恨恨地,擲向玻璃日鏡

  晶晶飛塵落地,殿前忽現人影
  佝背僂腰,髮垂千丈
  銀絲下雞皮醜耄的神嫗
  大弧度的手勢,舉臂向天
  仰頭喝下琥珀杯中的紅液──
  霎時面色潮紅,顏貌轉為孩童
  一伸指,拴流光,凍回音
  凝住萬年不熄的熾焰

  而酷熱自胸口爆裂
  騰騰破地而衝的岩漿
  自翻攪的胃中,勁射而出──
   (轟然柱倒壇傾,石塊隕落
    雕樑忽塌,繁華墮入毀滅
    釘死的四肢,僵凝的魂魄
    啞口在巨大的恐懼
    漩渦捲入最後的亂髮)
  大渾沌旋成飛速轉輪
  鋒緣利如快刃,逼向脆弱的喉頸──
  千萬根抽搐的神經
  繃緊每一片痙攣的肌肉
  猶死命推開寸磔的酷刑
  掙扎,在失去知覺之前
  狂嘶喊向無垠的空淵

  揮開蛛網,螞蝗與蟻蛆
  揮不開驚悸的夢魘。倦倒
  在崩潰之前,破指為筆
  剝下老樹青皮,一字一劃
  鏤刻寸寸血淚──
   夠了,那煎熬,那痛楚
  我嘔心苦索的詩句,夠了
  渺渺頹雲,陰陰惆悵山林
  正是最後投崖處──

  摜下鋼筆,撕碎整疊稿紙
  悒鬱的詩句,難遏抑的壞情緒
  撕開,撕開,憤怒的撕開
  我苦心經營,滿懷泫然的廢紙
  都撤手餵給哭泣的旋風

  糧食已罄,能源已耗盡
  破損的地圖,摔壞的指南針
  馱著疲憊與昏昏神智,踉蹌腳步
  我便是來此赴千年之約
  唉,千年之約
  冷極了,濕泥上摩挲僵凍的臉頰
  蜷著雙膝,吐著微溫的熱氣
  貪看西天最後的彤霞,別了
  香青樹下,安詳地死去

  一覺而醒,忽忽生死大夢
  這一寐便睡得好深好沈
  下得床來,推開藥薰與霉腐
  推開前窗,依舊蓊蓊鬱鬱
  山,在遠方

  步出門籬
  踩過墳前枯草
  看萬里東方朗朗開展
  天將白,萬物暢然甦醒
  聽山間精靈舒舒鳴歌
  當嘹亮的呼聲揚起
  仰起頭,風裡笑聲應和
  那一笑
  直笑老了天地

20歲,大學二年級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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