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賀
山靈
一星黯然。床前的風燭
熒熒慘慘,煎茅屋的淒冷
藥薰盈室,長年不袪的霉腐
侵病床不歇的咳聲
彌留之時
凹陷的眼眶,倏忽燃起
微明的星火,迴光在深眸
仍奮力舉起,嶙峋的瘦骨
巍巍顫顫,遙指著遠方
山,呵,山,那山
重重闔起,人世與幽冥
蓋棺的一瞬,那巨響
破空而墜──遙似千年前
跌落山谷的吶喊,沈沈地
撞打著心脈
無意推開前窗,桐風襲襲
曉氣鬱鬱,滿目瘡痍園圃
怵目竟葉黃季節
客病異鄉
臥癆喘與風咳,薄身病骨
怎少年已白髮龐眉?
拋開書簡與詩冊,
滿紙侘傺牢愁
多年尋章摘句,
也不過悲秋文章──
唉,想今夜霜冽雨冷
該有香魂弔我零丁書客
共燈下,還理錦囊舊篇
薄日暮暮,銘旌白白
霜天飛飛的冥錢與殘骸
瘦稜上一線送殯行列
緩緩拾天梯西去
自黯中浮出,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
攢額蹙蹙,猶睜著哀憐的圓目
幽幽伸出乞索的枯手
──噩夢中驚醒
在小鎮的客店,彈簧床,白被單
偎擁著無虞恐懼的甜鄉
空室闃寂,陰風輕拂著冷汗
還怔忡鏡中恍惚的幻覺
似聞遠方,莽棘深蓁底呼救聲
責我不該在此
不該在此,而我
該在莽莽叢林與潦潦泥淖
在陡峭崖嶺,或陰暗溝隰
毒蛇、猛虎、螞蝗,
徒手搏擊瘧蚊
以及直升機,搜索隊及不到的地方
滿身塵土與血污
瘋狂嘶喊著擴音器與探照燈
或是,夜宿荒塚與棄墓
汲汲探尋,每一個屍軀與亡魂
──重拾睡袋與行囊
攜指南針、手電筒、以及等高線圖
溯旱溪,循前路而去
再前行已無路
棄了蹇驢,遣走小奚奴
拄杖著屐,還攜古破錦囊
闢蹊徑,向林更深處漫溯
疊巒迴崟,道路嵬壘崎嶇
霜飛草草,嵐霧巃嵷
山徑湮埋難辨;問暮歸野樵
山神有靈,多獸精禽怪
嗜血啖腥,殺人盈野
溝腐屍肉,郊曝枯骨
路人不敢行
半壁猿猱路,掛老松,垂鬚千尺
絕巘削石截鋒,劈山插地嶔秀
碧叢叢,拔森森,直貫青天
翻崗越嶺,穿巖壁,逾石洞
攀險巇危巉;迢迢接雲連峰
逶迤翳入霄漢,還千阻萬隔
跛躓難行;恰若斧鑿的章節?
拗口的詩句?汗血交攻
磨血的厚繭與刀芒的利割
猶曳著鉛鑄重軀,折磨雙腿
痠麻如千針攢刺;捫著心口
猛吞下胸湧的血痰,尚揮不去熱汗
暮色已催逼。赤天霜湧
烏雲壓棧,西風折老了病骨
倦了,苦吟的詩者
累了,掙扎的山客
獨立山阿,杳杳憔悴山色
看凋楓千葉紛紛落
而峰頂,彷彿更在
煙遮雲埋處
入得幽篁,青石上坐暖
亂葦低垂,雨沫飄冷了竹香
萬籟俱歇,秋蟲都睡了
唯荒溝古水,吞夜午寒月
嚼冰碎碎,唾出月華飛光
──探手抓一束澄黃
盈盈掌心裡握
百年繁夢
轉瞬為古壁凝塵,一彈指
隨風飄散無蹤。世事變遷
多少衣冠已成塚,我這
牢騷文章,世人哪還記掛?
算了吧,釋了手中飛光
千歲煩惱皆拋狂風
靜憩香青樹下,枕著雲根
直與浩天共夢
天河轉暝,灑天星星如雨
有疾光隕石,墜空濛無底
恍若奔星長彗,綻燦爛銀光──
藍田之下,蒸冉冉紫煙
曾埋痤多少恨血,深深地
都凝成千年古璧
擾擾爭執聲拍我驚醒
千萬隻手簇擁而上
左右盡是啼飢索食的餓鬼
垢面惡身,忍饞吞涎的目光
似曾相識,京華襤衣的乞兒
翻瓶倒酪,吸吮濺地乳汁
還割羊宰鵝,營營搶食嚼盤
任他去吧,獨飲太寂寞
呼朋喚鬼,何妨共歆飽啖
撕一片蛙肉,餵棲枝的稚龍
誰家豢養?這般怯憐神色
雙唇顫抖,雙眸隱隱不安
忽聞震地長嘎,撲漉振翼聲起
覆覆壓壓,一片暮鴉遮天
俄而迴風逆旋,驟雨急下
無端虎貔咆哮,鳳鸞啼叫
雨鬼淒厲,攫指剜人眼瞳
風神猙獰,殺入驚悸山林──
魂飛魄散,面色青白小鬼
後蹄追著前步,四方逃竄去
鬼燈飄忽游移,潑油燒火星星
怯龍逃入潭水,巨波驚死蝦蟹
是木魅?是山魈?黝黝深穴
巢火亂炙,噴出淫淫笑聲
捲起,煙囂衝上萬仞
劈山拔樹,破天裂地聲
橫眉豎拳,暴怒的山神
摧山壁,折天柱
搥碎青白日月
半空石瀑倒瀉,傾礫流石浪
若疾奔巨湍,衝闕而出
隆隆空雷乍響,青電裂天
動驚慄平地,山筍紛紛湧
深塹如吞劍壁,峰峰兀立刺天
怒拔鞘,刃光斷紫雲
揮刀割向迷濛天
而我急急奔逸,穿梭鬼蜮森林
濕漓漓,凍凝凝,何處能容身?
惶惶喧喧蕨齒爭咬
狂髮亂藤絆山人迷徑
──天迷迷,地密密
熊虺食人魂,
霜血斷人骨
漩犬唁唁索索,
舔掌飢婪目──
霹電怒殛,捋袖奮舉重錘
當頭劈打,擊碎危岩高樹
魅影幢幢,鬼聲啾啾
那遠來促促切切,迫人心脈
催何人上路?
眼前溷濁澒洞,深邃不見底
深壑忽見石扉,有穴深窈
撥開濃濃山瘴,蹣跚扶路而入
葳蕤垂木懸滴水濺濺
泠泠穴風,逼冷了裸肌戰戰
古藤盤根錯錯,迤邐纏繞巨蟒
艷身抱樹蠕蠕,舌芯吞吐無聲
貪食的赤鶚,嚼惡花毒卉
咀血腥腥,突凸鴆死的白瞳
環窟的乳蛆,結串在腐爛的屍肉
是菹醢的龍妖?鼎鑊的鼠怪?
猛回頭,飛蝙蝠撲面而下
驀地虹光逼眼,石廳開敞
熊熊碧焰燃起,夜的祭儀遂展開
焚香裊裊,鐘鼓聲齊奏
神女自畫壁中飛出,漾起紅袖
折金鸞的彩翼,翩然起舞
木杵聲斷續,辛勤的寒兔
搗碎滿臼的星星;醜陋的冰蟾
猥猥啃囓月盤,唾涎凝成冷丸
雪白的貂奴,拾起滿地珍珠
恨恨地,擲向玻璃日鏡
晶晶飛塵落地,殿前忽現人影
佝背僂腰,髮垂千丈
銀絲下雞皮醜耄的神嫗
大弧度的手勢,舉臂向天
仰頭喝下琥珀杯中的紅液──
霎時面色潮紅,顏貌轉為孩童
一伸指,拴流光,凍回音
凝住萬年不熄的熾焰
而酷熱自胸口爆裂
騰騰破地而衝的岩漿
自翻攪的胃中,勁射而出──
(轟然柱倒壇傾,石塊隕落
雕樑忽塌,繁華墮入毀滅
釘死的四肢,僵凝的魂魄
啞口在巨大的恐懼
漩渦捲入最後的亂髮)
大渾沌旋成飛速轉輪
鋒緣利如快刃,逼向脆弱的喉頸──
千萬根抽搐的神經
繃緊每一片痙攣的肌肉
猶死命推開寸磔的酷刑
掙扎,在失去知覺之前
狂嘶喊向無垠的空淵
揮開蛛網,螞蝗與蟻蛆
揮不開驚悸的夢魘。倦倒
在崩潰之前,破指為筆
剝下老樹青皮,一字一劃
鏤刻寸寸血淚──
夠了,那煎熬,那痛楚
我嘔心苦索的詩句,夠了
渺渺頹雲,陰陰惆悵山林
正是最後投崖處──
摜下鋼筆,撕碎整疊稿紙
悒鬱的詩句,難遏抑的壞情緒
撕開,撕開,憤怒的撕開
我苦心經營,滿懷泫然的廢紙
都撤手餵給哭泣的旋風
糧食已罄,能源已耗盡
破損的地圖,摔壞的指南針
馱著疲憊與昏昏神智,踉蹌腳步
我便是來此赴千年之約
唉,千年之約
冷極了,濕泥上摩挲僵凍的臉頰
蜷著雙膝,吐著微溫的熱氣
貪看西天最後的彤霞,別了
香青樹下,安詳地死去
一覺而醒,忽忽生死大夢
這一寐便睡得好深好沈
下得床來,推開藥薰與霉腐
推開前窗,依舊蓊蓊鬱鬱
山,在遠方
步出門籬
踩過墳前枯草
看萬里東方朗朗開展
天將白,萬物暢然甦醒
聽山間精靈舒舒鳴歌
當嘹亮的呼聲揚起
仰起頭,風裡笑聲應和
那一笑
直笑老了天地
20歲,大學二年級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