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前言)
最近國小教育要不要納入同志議題的論述沸沸揚揚,不少人歧視同志卻不自知。有個年輕朋友跟我說,他覺得同志遊行,就應該嚴肅地舉標語談訴求,為什麼要奇裝異服招人非議呢?其實我在二十幾歲的時候也有同樣的想法,現在想想,這也是一種歧視(卻渾然不覺)。就像我們小時候,不滾在泥堆裡玩耍就會被說成娘娘腔,從小厭惡這種揶揄,但是長大後也會嘲笑很娘很C的人。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,所以我可以同情那些捍衛他們保守信仰的人。但是這不代表他們是對的,也不代表他們的觀念是不會修正的。
同性戀者都是被異性戀者教養,也都是被異性戀觀點灌輸長大的,但是同性戀者並沒有被影響(矯正?);一個同志平權的概念會讓異性戀小孩就變成同志,這種想法是很可笑的。其實我很擔心那些反對同志議題進入國小的父母,萬一有天他們自己的小孩真的是同志(噩夢?成真),我只能說God bless you.
我有個優秀的同學,他在三十歲以後,向自己的母親出櫃,他的母親流著眼淚說,我難過並不是因為你是同志,而是難過你竟然獨自受苦了那麼久。我聽到此事的當下,也為之動容。
並不是每個同志都有同等幸運,他們只是默默隱忍,也不敢把自己的心打開,讓自己與家人、朋友、社會保持一種疏離、有禮、冷漠的距離。因為關心需要的是坦誠,而坦誠背後要承受的,卻是耳語、同情、歧視的風險。
我選擇把自己的心關起來,永遠對家人隱瞞,即使我對其他的同志朋友永遠保持絕對的坦誠與熱情,但是我永遠不讓家人、親戚進到我的私領域。在親戚的眼中,我永遠是那個乖寶寶、不交女朋友、不多話、有禮貌、但沒辦法關心。
我選擇了隱瞞,母親過世後,隱瞞也成了永遠。對其他家人也是如此,一旦選擇了避而不談,保持客套而疏遠的關係,就是最安全的距離。
這篇文章寫於2005年,轉眼間表姐也過世兩、三年了。時間是最有效也是最無奈的療傷,而我們只能樂觀地等待寬容與希望。
表姐
接到表姐打到家裡的電話,總是既尷尬又害怕。
表姐說打電話找你,總是找不到。工作忙不忙啊?三餐有沒有正常吃?有沒有要好的女朋友?帶來給表姐看看?
我說,我常不在家,打手機一定找得到我(但是表姐不習慣用手機),工作還是很忙,但三餐都很正常,請放心(女朋友的話題,我略而不提)。
表姐問我週六有沒有空,她週五晚上會從台中來台北,週六想要跟我一起吃飯。我說週六不行,週日可以,但是要晚一點。週日晚上表姐不行,她要趕回台中。喬來喬去喬不出時間,所以就約了週日下午喝下午茶。
表姐說她會帶一個女孩子一起來。
想也知道,那是藉由名義上的下午茶,偷渡成實質的相親。
表姐是大舅舅的大女兒,只比媽小六歲,大了我二十幾歲。和媽媽的感情非常好。記憶中,姑姪兩人,總是高高興興逛百貨公司,回到家裡,不斷在房間試穿衣服,嚐試各種搭配變化。爸總說,媽對自己什麼都節省,就是肯花錢在衣服上。
女人試穿衣服,為的就是搏得讚美。爸爸和表姐夫待在客廳泡老人茶,對衣服搭配,表達了禮貌性的興致。兩個女人,只好向我進攻,問我這個業餘專家有什麼意見。
【你覺得這件襯衫,應該搭配哪一條裙子?】
【哪一條絲巾好看,紅的?粉紅的?還是橘色的?按照喜歡順序排列?】
不知道我是天生具有美感,或只是純粹察言觀色,懂得揣摩媽媽和表姐的喜好,每次我的選擇,總是搏得兩個人的讚賞。
【嗯,老二真的是比較有審美觀。】
那時候的我,只是一個小學四、五年級的學生。
或許是生為中間小孩的宿命,我和家人其實不算太親。身為老大的姐姐,有才華又具有天生的領袖魅力,是爸爸的掌上明珠和眾親戚公認的才女。弟弟是家中的么兒,愛哭愛撒嬌,是媽媽的心肝寶貝。平凡又安靜的我,小時候就被送到鄉下乾媽家,直到快念小學的時候才回家。
小時候和姐姐弟弟吵架,弟弟只是哭,我是既古怪又執拗。姐姐會兇狠狠地對我說,你回去你乾媽的家,這裡不是你的家,你去找你自己的媽。
我總是固執地不肯認錯,被打被罵,也倔強地不肯掉眼淚;被罰跪後,鬧情緒不肯吃飯。然後被爸爸拿藤條抽打。
但是表姐總是偷偷地跟我說,三個小孩中,她最喜歡我。她會帶著我去逛街,然後問我會不會渴?想吃什麼?經過綠豆湯或是豆花小攤時,我總是強忍住自己的慾望,客氣地說不用了,我不餓。
媽媽和表姐,其實有著非常相似的特質。兩個人都很漂亮,也很愛打扮,在職場上是工作勤奮的職業婦女,在家裡是標準的賢妻良母。講話輕聲細語,看悲劇電影會哭得浠浬澕啦,很容易感動,纖細而且多愁善感。
十年前,那是我退伍後第二年,媽媽得了癌症,發現時已經進入第二期。
全家投入了大量的時間、金錢,除了作正統的放射性化療,還四處打聽偏方,哪怕是道聽塗說,只要不是太離譜,都寧可一試。
那時姐姐已經遠嫁中部,弟弟在念研究所,時間很多,總是陪著媽媽去醫院作化療。我剛入社會,投入職場,也確定自己的同志身份。在當時,談了一場非常失敗的戀愛。
不知道是基於同志身份,對家庭的愧疚,或是某種程度的自暴自棄,我一方面負擔起家裡大部份的家務事,另一方面,卻很害怕陪伴媽媽,聽她說說話。
化療的過程,對病人是痛苦的煎熬,對家屬也是折磨。媽媽化療回家後,胃口會變得很差,我要費盡心思烹煮菜餚,希望換來媽媽的食慾。因為癌症引起的劇痛,媽媽整夜無法上床入睡,只能坐在舖滿軟墊的沙發上,發呆、打瞌睡。下班後,我跟媽媽打聲招呼,立刻躲進廚房,洗米洗菜,忙東忙西,偶爾瞥見媽媽枯坐在沙發上的身影,卻不敢趨前陪她說說話。充滿無力感,卻只能逃避。
約定的時間,開了車去接表姐。兩年不見,表姐仍維持著年輕時的姣好面貌,但身材稍稍發福了。
同行的還有一個年輕小姐,始終安靜微笑著。我載她們去喫茶趣,路程不遠,但表姐還是不耐行走。即使平常人五分鐘的路程,表姐卻是走走停停。
表姐這次來,是約了中醫師來看診。一年前,發現了和媽媽一樣的癌症,乳癌。切除乳房、接受化療半年後,原以為癌細胞都殺死了,幾週前,醫生說肺部又出現異常斑點。
【當聽到醫生這麼說的時候,整個人真的是心灰意冷。】表姐說。
【現在和爸爸相處得情形怎樣?】表姐問。
【很好啊。和爸住得近,偶爾就會回去和他吃中飯。】我說。
【其實那時候你媽最擔心,就是你和你爸的關係。你媽說總說你脾氣倔,愛頂撞。其實她知道你是無心的,老人家嘛,就跟小孩一樣,哄哄就夠了。】
坐了兩個小時,我起身去開車,準備送表姐去中醫師診所。
後來表姐打電話告訴我,看著我一個人離去的背影,不知怎麼搞的,就一陣鼻酸起來。
【想到你都是一個人,沒有人照顧,你媽如果知道,一定也很難過。】
媽媽在發現癌症一年後,雖然努力治療,還是遺憾地走了。治療過程中的艱辛折磨,至今仍是家人心中的痛。
在喫茶趣裡,我勸慰著表姐:
【現在醫學不斷進步,再過幾年,癌症就不是絕症了……只要定時治療,調整作息,多運動,注重飲食,好好享受生活就夠了。】我不斷安慰著表姐。
這些話,當時是應該對媽媽說的。
爸爸說,要出來陪媽媽說說話啊。孝順不是待在廚房做飯洗碗,也不是待在陽台洗衣服曬衣服,孝順不是做牛做馬做傭人,病人是要聽安慰的話啊。
致理名言是都懂的,就是做不到,做到了就不會有遺憾了。
陪表姐來的,是一個健談開朗的年輕小姐,姓周,在安親班教小朋友。表姐講起自己的病,感傷時,周小姐也陪同著勸慰表姐。
趁周小姐上洗手間的時候,表姐問我對對方的印象如何?我說,不知道啊,還沒相處過,不太清楚;不過看起來是個很容易相處的人。
【對啊,只要跟周小姐說說話,整個人就會心情好起來。這一次要上來台北找中醫師,還是我特別託她陪我來的。】表姐說:【好久沒見到你了,心裡總是寄掛著。三個小孩中,你個性最像你媽,對人都是那麼和善,從來都不發脾氣……】
媽媽過世不到一年,廖阿姨像天外飛來的隕石,在家裡投下震撼彈。
廖阿姨年輕時在後火車站賣衣服,退休後就家裡玩股票、推銷營養食品及靈骨塔,總是燙著高聳硬挺的半屏山頭,在餐廳吃飯,會大聲點唱卡啦OK。是個強悍、大嗓門的菜市場阿姨。和媽媽那種溫柔婉約、氣質高雅的形象,實在差異太大。不知道爸爸是看上她哪一點。
【太急了吧,媽過世都還不到一年……】姐說。
爸爸在外面買房子,搬去和廖阿姨一起住。兩個人結婚宴請親友,姐姐氣得不肯和爸講話,媽媽這邊所有的親友,也不敢出席。
【其實那時候應該參加你爸的婚禮的。】表姐說:【後來再見到你爸爸,都很尷尬。但是我們那時候,是尊重你姐的決定……你媽這邊的親戚,一個都沒去,你爸應該很難過吧……】
其實我們三個小孩,都沒有反對爸爸再婚。只是我們都不喜歡廖阿姨,俗氣的穿著打扮、直接粗鄙的談吐,我和姐都很難掩飾心底的嫌惡。
【因為廖阿姨,爸就買新房子、新車,還一起去旅行……媽那時候都是搭公車,連計程車都很少坐……】姐難過地說:【一直要安排媽去日本旅行,連旅行社都訂好了,媽就病得沒辦法上飛機……】
男人是脆弱的吧。爸鰥居的日子,總是感是抱怨著沒人幫他買衣服。
【走到餐廳門口,總是會想半天,到底要不要一個人走進去吃飯呢?】爸爸說。
弟弟早就搬離家裡,婚後買了房子,生了三個小孩。爸和廖阿姨住北投,只賸我守著永和老家。
爸會在初一十五,回老家祭祖。其他大部份時間,我的英俊前男友,會拎著上班制服和皮鞋來,陪我度過平日和假日。
相愛的兩人,做什麼都是甜蜜。一起逛IKEA,討論窗簾的顏色;健身房上有氧;逛家樂福,蛋餃冬粉花枝丸,大包小包提回家煮火鍋。
即使曾經有過美好的關係,還是以不愉快的分手作結束。
我問他是不是不再愛我了,他以沈默回應。這才明白,原來愛情,跟所有的物換星移一樣,說沒有就沒有了。
有一段時間,我一個人去家樂福買豆腐和青菜,煮素湯麵配醬菜吃。週日在家裡拖地洗廁所,把自己的心封閉起來。
當初因為爸的再婚,姐和弟因細故產生齟齬,至今不肯言和。姐生氣地說,和爸的關係是不會斷的,但是和弟的關係就算是完了。而我始終不知道如何調解兩人的怨氣。當初融洽的家庭氣氛,竟在媽過世後的兩年不到,就煙消雲散。
爸和廖阿姨的婚姻也沒維持多久。兩年後,爸終於忍受不了脾氣暴燥的廖阿姨,兩人協議分居,爸搬回永和老家,賣掉北投房子,賣房子的錢都歸廖阿姨。我在老家附近買了房子,搬出來一個人住。終究,爸的三個孩子,還是沒和爸住一起。
爸再婚的兩年間,和廖阿姨爭吵不斷。分居後,兩個人的關係倒是頗有改善。
問爸和廖阿姨相處得還好嗎?【沒什麼好不好,就是互相作伴吧。】
某天,爸爸叫我回老家拿信。
我原以為是銀行、保險公司之類的,還沒更改成新家地址。結果是媽媽以前寫給我的信。
【也有些是寫給姐姐和弟弟的,弟弟的來拿走了,姐姐的改天會拿來。】爸爸說。
媽媽的字跡非常漂亮,是飄逸中帶著瀟灑的行草。媽媽的信,大部份是我當兵時寄到營區去的,我一直保管得很好。爸爸手邊的信,可能是草稿,或是沒寄出的信:
【那一天送別後,在天橋上巧遇同事吳小姐。她問我去哪兒?告她送吾兒入伍。她的問語,頓感悵然,一股酸楚縈繞心坎,忍不住淚下……】
【為了家裡能再增加一部電腦,最近積極為副業付出更多,希望有好的收穫,但我已感到心力交瘁,深感賺錢不易……】
【昨天是中秋節,放假一日,大家分工合作整理屋內。你離家兩星期,床舖等處均已積滿了塵埃。平日你在家,由於你的粗心大意,常令爸爸嘮叨,父母也為此爭執,如今你不在身旁,爸爸又無時無刻不牽掛營中的你,我體會爸爸的關心比媽媽尤勝。如你能領悟〔愛之深,責之切〕,一切的怨尤將釋懷……】
媽媽過世的當天,我一早從台北出發,南下台中買舅舅推薦的偏方草葯。聽說那是一個老師傅的特調秘方,很貴,兩週份就要五萬塊。其實沒人知道療效,只是一聽說,爸就急著要我帶錢下去買。兩週份的湯葯,裝成十罐保特瓶,很重,要放在冰箱,我買到後又急忙坐巴士趕回台北。一到家,就接到媽媽病危的通知。
我把一罐湯葯帶到醫院(其實媽媽一口也沒喝,後來全部丟掉),媽媽帶著氧氣罩,接上心電圖。爸說媽昨天還吃了一兩口稀飯。全家人都圍在旁邊,醫生暗示說應該是最近了。盯著心電圖,原以為脈動會由強漸緩,結果卻是在一瞬間變成一道直線。那一刻,毫無準備,我的眼淚竟不自主掉下來。
【其實越是親近的人,越是吵得兇吧。像我和你表姐夫,剛結婚的時候,天天吵架,你表姐夫年輕時脾氣很壞,有一次,在你家,你表姐夫還抓著我的頭髮去撞牆壁,不知道你記不記得?】表姐說。
【其實我從小就跟你特別投緣。每次帶你出去逛街,你都不會吵著說要這個要那個,問你想吃什麼,你都說隨便。你媽總是會說,那時候不應該把你送去乾媽家的,但是那時候,大家的環境都不好,你爸媽工作又忙,你弟弟還小,你媽沒辦法同時照顧兩個,所以只好把你送去你乾媽那裡,你乾媽也是好喜歡好喜歡你,一直央求你媽,說要收養你,你媽也是捨不得。後來是你要上學了,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,你媽說什麼也要把你接回家。】
看著表姐,因為化療及服用類固醇而略微發胖的身材,想起當年的媽媽,一向高挑清瘦而自豪的身材,也曾為了葯後發福、化療後大量掉髮,而灰心沮喪。
如果媽媽還在的話,一定也是不會用手機,一天到晚催促我結婚。或許從另一個角度來看,媽媽的早逝,讓我不必去面對〔對父母出櫃〕的議題,也少了〔結婚生子、傳宗接代〕的直接壓力。
【爸爸的健康還好嗎?】表姐問。
【爸很會安排自己的生活,平常就去中和公園健身,練八段錦;上週末還和廖阿姨去礁溪住了一晚。】
爸一直抱怨他沒有運動服。後來帶他去Hang Ten買了四件運動T-suit,兩件運動長褲、還有一件五分褲,帶他在更衣室裡進進出出試衣服,爸像個孩子手舞足蹈。
【以前都是你媽幫我買衣服,以後就要你幫我買了。】爸爸說。
媽媽過世後,除了少部份衣服,被姐姐和表姐們帶走,其他的,都丟進香爐燒掉了。那些高質感的衣材質料,是我對童年的最後記憶。
媽媽和表姐總是陳列出一件一件衣服,問十歲的我,你喜歡哪一件?粉紅的?還是橘色的?按照順序排列。
我還記得,我是一個中間的小孩,安靜地念書、安靜地玩耍,安靜地聽大人說話。即使不是那麼無憂無慮,卻是一段想追也追不回的童年。
【最近常夢見你媽,她總對我說要好好照顧你……】表姐說,其實你媽那時候一直放心不下的,就是老二和爸爸的關係。
表姐轉述著媽媽的話:【我心裡明白,老二看起來脾氣最倔。最後留在家裡的,可能就是老二吧……】
我很少夢見媽媽,如果真的夢見,要說什麼呢?我或許會哭吧,然後一直說話一直說話。那個不快樂、多愁善感的小孩,長大後,還要經歷同志生涯的跌跌撞撞;經歷過三段感情,最長一段維持四年;有穩定工作,買了房子,有一群好朋友,生活過得很好,不再為同志身份迷惘……
而我依稀聽見,媽媽在天上,諒解而欣慰的微笑。